边缘团体中的边缘人:一个在非洲长大的白种女孩的自述
在黑种人土地里的白人,仿佛是“边缘团体中的边缘人”——
亚历山德拉·富勒,一个成长在非洲的白人女孩,在她的回忆录《今夜,不要每况愈下》里如是记录她的感想。当被屡屡问到“你究竟是什么人呢?”“你到底从哪儿来?”这样的问题时,她答不上来,每到这时,她便感到自己的灵魂没有栖息的家园,既不属于非洲,也不属于英格兰,更不属于大海。
《今夜,不要每况愈下》:
一段甜蜜又悲伤的回忆
亚历山德拉·富勒,1969年在英格兰出生,之后跟着父母和姐姐一同移居罗得西亚(现津巴布韦)。他们曾住在靠近莫桑比克的一个农场,经历了战争后又先后迁往马拉维和赞比亚。
富勒出生前,她的哥哥因病夭折,在她九岁时,妹妹又因意外死亡。两个孩子的离世对富勒的母亲塔博造成了巨大的精神打击,酗酒的情况也越来越严重,但这并没有妨碍她在农场努力工作。塔博教导富勒和凡妮莎要勇敢和自立,要有坚强的意志和坚定的观点,要全心全意地拥抱生活,同时她也培养了富勒对阅读的兴趣。
亚历山德拉·富勒
富勒将自己一家在非洲遭遇写成传记,从孩子的视角展现了战争的残酷、战争带给当地人和她的家庭的伤痛,以及自己在经历了战争之后,对殖民主义、种族主义的思考。
富勒眼中的非洲,虽然有时令人感到混乱和疯狂,但一直充满了生命力,拥有着令人惊叹的美。在《今夜,不要每况愈下》里,富勒不仅回忆了那段在非洲混乱却又美好的童年生活,还通过那些时而滑稽可笑,时而悲伤不已的文字,讲述了自己在童年所经历的战争,及一家人在非洲感受到的爱与痛。作为白人家庭的孩子,她知道自己并不真正属于非洲,却仍然发自内心地热爱那片土地。
《今夜,不要每况愈下》:
一份坦率而生动的回忆录
本段节选自《今夜,不要每况愈下》
我十一岁那年,战争结束了。那时印度人、黑人还有其他有色人种(既非黑人,也非印度人)才可以经过允许来我的学校上学。每次打完网球,或游完泳,我脱掉上衣,黑人小孩们总看着我晒得发红的胳膊阵阵大笑。
“啊哈!我闻到了烤猪肉的味道!”他们尖叫着。
“这是谁煎的培根呀?”
“烤乳猪!”
天哪,我的肤色还竟然错了!我是经过烈日暴晒、飞沙炙烤、酷热刺灼才变成这个肤色的。我的皮肤上冒出的一座座小火山是对采采蝇、蚊子和扁虱的无声抗议。
我的肤色在灌木丛的映衬下变得格外显眼。白人。非洲人。白种非洲人。
“可你是什么人呢?”大家一遍又一遍地问我。
“你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于是我开始讲起,我是坐着一艘炎热、干燥的船来的。
之后在香肠一般的火车车厢里晕晕乎乎。
从英格兰德比郡一路走到非洲的罗得西亚。那时的我只有两岁,牙牙学语,满眼惊恐。厚重而湿热的空气吸入肺里,一阵阵不适感袭来。多重刺激之下,我的各个感官也失灵了。
我说:“我是非洲人。”但我不是黑人。
随后无意说了句:“我出生在英格兰。”
但是,“我之前在罗得西亚(现在叫津巴布韦)、马拉维(以前叫尼亚萨兰)和赞比亚(以前叫北罗得西亚)生活。”
然后我接着说:“现在我生活在美国。”因为结婚。
再详细些说:“我的父母是苏格兰人和英格兰人的后代。”
这样算来,我是哪里人呢?
妈妈也不知道她自己是谁。
她曾经整夜无眠,听着苏格兰音乐,不停哭泣。
“这首曲子,”——她的鼻子在抽动——“是如此的美妙,让我很想家。”
作者一家
妈妈一生里,只有三年时间没在非洲。
“但这里就是你的家乡呀。”
“但是我的心,”妈妈拍着胸脯说,“属于苏格兰。”
哦,天哪。“你憎恶英格兰。”我指出来。
妈妈点了点头。她晃着脑袋,如同一只断颈的鸡。“你说得没错,”她说,“可我爱苏格兰。”
“你爱苏格兰的什么?”我带着质疑的语气反问道。
“爱苏格兰的……”妈妈眉头紧蹙地打量着我,怀疑我是不是在戏弄她,“……的音乐。”最终,她吐出了这几个字,继而又开始抽泣。妈妈憎恶苏格兰,她憎恶酒驾法案,憎恨那里的严寒。严寒让她伤心流泪,让她罹患疟疾。
她的眼皮总是耷拉着,就像是旗子降下了一半一样。她每次喝醉酒,眼皮耷拉下来的时候,我和姐姐就叫她“降半旗”——降半旗一样的眼睛。就像在赞比亚,每隔一周的时间,出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总有重要的人物逝世,邮政局就会降半旗。妈妈凝视着牧场,此刻正值傍晚时分,牛群正前往牛棚边的水槽喝水。赞比亚-扎伊尔边界的群山上空,落日正圆。“波波,来跟我一起喝点。”妈妈提议。她本想拍拍身边的椅子示意我过来坐下,却没拍着,手落空了,她柔弱的胳膊看起来就像折断的翅膀。
我摇了摇头。平日里,妈妈情绪崩溃的时候,我并不介意稍稍喝点,但第二天我得去寄宿学校,一路上穿过边界到津巴布韦,坐皮卡车得九个小时。“妈妈,我得收拾行装了。”
为了收听到英国广播公司的《全球广播》栏目,那天下午,妈妈花了好几个小时才把三十英尺的电线绕在花园的树上。
四点钟的时候,夕阳正挂在穆萨萨树的树梢,大地呈现一片糖浆般的金黄色,这时,广播里传来了噼里啪啦的曲调。
“Lillibulero,这是爱尔兰语。”妈妈说。
“你不是爱尔兰人。”我急忙说。
“我从没说过我是,”说完,她沉思片刻,“威士忌在哪儿?”
我们听过《Lillibulero》上千次,甚至上万次。每次新闻广播开场和结束时都会说,整点播报时也说。与花园上空的宁静比起来,它显得如此嘈杂;与我们乡村灌木丛营地里的合欢树枝比起来,它也显得格格不入;与夜晚浴室的歌声比起来,它更显得太与众不同。
但你永远不知道什么会激起妈妈的心绪。也许是《Lillibulero》恰好贴合傍晚的意境,那正是一天之中丰富而温馨,微凉而忧郁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