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为什么这么爱干净?那你是不知道以前(组图)
让日本干净起来的主要原因,并非东京奥运会、季风气候、人民素质或者是民族性,而是一场持续八年、声势浩大的「垃圾战争」。
日本人是世界上最爱干净的民族——在互联网时代,这似乎毋庸置疑。
在刚刚过去的 2018 年俄罗斯世界杯上,日本队赛后打扫更衣室的佳话传遍世界。不仅如此,场边的日本球迷还留下了输球后边哭边收拾垃圾的背影。
比起世界杯球场的表现,日本人在自己的祖国更是显得有「洁癖」。
第一次去日本的中国游客,往往会对日本都市景观的洁净惊叹不已:街道纤尘不染,垃圾箱整整齐齐,路面上的车辆干净得闪闪发亮,就连泥头车也干净得能反光。
▍就连泥头车也能反光
日本为什么会这么干净?
很多人给出过各自的回答。环保观念、国民教育、东京奥运会、季风气候、行政管理手段都被一再提及,甚至有人认为「洁癖」是日本人的民族性。
不过不管怎么分析,有一点必须澄清:日本的干净绝非自古以来,日本人也不是一开始就「爱干净」的。
而这一切的起点,其实都要从 1970 年代在日本闹得举国沸腾的「垃圾战争」说起。
「丑陋的日本人」
1985 年,台湾作家柏杨出版了他最富盛名也最具争议的著作《丑陋的中国人》。他在书中激烈抨击中国人的「脏、乱、吵」等「劣根性」,余波至今不息。
但无论支持还是反对,鲜有人知的是,柏杨这本书的立意,其实是来源于当时日本人的自我批评。
早在 1970 年,日本教育学家高桥敷教授就撰写了《丑陋的日本人》一书,历数日本人「乱丢垃圾、随地小便、从不排队和『在动物园乱喂长颈鹿』」等不文明行为。这种边骂边反省的文风,由此才在东亚扩散开去。
高桥敷著《丑陋的日本人》
这本书所描述的内容,绝对会让当代中国人倍感亲切。毕竟,当年「丑陋」的日本和今天不文明的中国,有着极为类似的社会背景。
1955 年起,日本进入了前所未有的经济高速增长时期。虽然历史进程赋予了日本绝佳的发展机遇,但多数日本人的行为习惯仍然停留在过去。
当时的日本,也是垃圾随处乱扔,污物随便投弃。经济体量和垃圾体量同步爆炸,把日本城市变成了无数「肮脏都市」,都市景观与今天完全是两个画风:
1951 年的银座。街头随意弃置的烟头之多,以至于路边有人专门捡行人丢弃的烟头
1962 年的市民会馆(剧场),观众离去后留下遍地垃圾
同年,国铁(JR 前身)东京站附近花坛里的垃圾琳琅满目。此时距东京奥运会只有两年时间
1967 年,流过大阪市住宅区的千间川成为「垃圾堆」。此河四年后被大阪市政府填埋
除了乱扔垃圾,粗放发展还带来了环境公害。
因为工厂的乱排乱放,大气污染一直从日本西海岸的工业城市蔓延至本州太平洋区域,首都东京「伸手不见五指」,空气中能闻到硫化物刺鼻的味道。
1960 年,三重县四日市发生了「四日哮喘事件」。但多数人仍未意识到环境污染的严重性,小学校歌里还将冒烟的工厂称作「日本的希望之光」。
1968 年,「日本的希望之光」导致东京湾上空浓雾环绕,环境堪比今日北京
城市环境的「脏乱差」和大规模公害事件的频发,最终激起了一小撮日本人的羞耻心。
1964 年的东京奥运会被很多人视为日本干净起来的起点。当时的主政者认为,奥运会是战后复兴的日本首次向外国展示自己的窗口。除了兴建一系列公共设施,东京都还展开了大规模的「首都美化运动」,提倡「垃圾入篓」「统一收集」。
整治运动的很大一项成果是推广了新型垃圾箱。垃圾被放在路边的有盖垃圾箱里,垃圾车会定期前来收集
频发的公害问题更加刺痛日本人的神经。1970 年的第 64 回临时国会被称为「公害国会」,集中提出了 14 项和环境公害有关的法案。
「公害国会」现场
然而,改变大众的观念并没有这么简单。
不管是环境污染的严峻现实、新通过的法规,还是面对外国友人的羞耻心,都无法让多数普通人把保护公共卫生环境当成自己家的事。
这种观念真正深入人心,要得益于一场持续八年、声势浩大的「垃圾战争」。
东京「垃圾内战」
1970 年代,东京是日本垃圾问题最严峻的城市之一。
这座高速发展中的城市,正经历着「垃圾围城」:电视机、冰箱和洗衣机等白色家电开始大量进入普通人的家庭消费;而人口的大规模涌入更扩大了消费的量级,纸、塑料、玻璃瓶、食品废弃物等生活垃圾塞满了整个东京。
星期日的银座人山人海,大家都来「买买买」
据统计,1971 年东京 23 区的日均垃圾生产量约 14 万吨,比起七年前增长了 76.78%。而且,增加的多数是不可燃垃圾,城市垃圾中只有大约三成可以通过焚烧处理。
东京 23 区垃圾量的变化,从 1955 年(昭和 30 年)开始激增
现有的垃圾处理设施根本不足以消化这么多废弃物。当时的主管部门东京都清扫局大手一挥,决定大张旗鼓的开始新的垃圾处理计划。
1956 年,都政府通过了《清扫工场建设十年计划》,打算在各个区里建设新的垃圾处理场。可燃垃圾直接在处理场中焚烧,而那些不能焚烧的,就被统一运到南部填海处理。
然而,这个雄心满满的计划在开建过程中遭遇了重大挫折。
1966 年,都政府选定杉并区的高井户地区修建垃圾处理站,然而当地居民并不乐意。他们公开质疑,政府从未公布过选址理由,也没有和当地居民商量过。凭什么就这么把垃圾处理站建在我家门口?
居民的激烈抗议,迫使政府中止了处理场建设计划。
杉并区居民走上街头,反对政府的垃圾处理场建设计划
不过,正当杉并区居民额手称庆之时,东京另一侧的江东区却彻底心理失衡,按捺不住暴走的决心。
这得从江东区在垃圾处理问题中的特殊地位说起。
江东区南部面朝东京湾,几个世纪前就是旧城江户的垃圾填埋地,一直被当作东京「最后的垃圾桶」。1957 年,东京都在江东区的梦之岛修建了第14号填埋场,那时都政府向江东区承诺,会尽最大努力防止垃圾带来的危害。
东京都 23 区最新的垃圾处理场分布图,可以看到杉并区和江东区的位置
然而,这句承诺变成了空头支票。
江东区埋下了东京都的七成废弃物,大部分是没有经过任何处理的「生垃圾」。每天有 5000 台以上的垃圾车驶入区内,交通堵塞、垃圾外溢、污水乱流、恶臭扑鼻,居民怨声载道。
1957 年,梦之岛第 14 号填埋场的开始
江东区不是没有抗议过。面对不满,东京都政府再次郑重许诺:会在 1970 年结束梦之岛的垃圾填埋工作。
然而话音未落,昭和 40 年的夏天,江东区爆发了可怕的蝇灾。埋藏大量垃圾的梦之岛,因为「营养」丰富又没有天敌,成了苍蝇繁衍生息的沃土。这个夏天,密密麻麻的苍蝇乘着南风飞过大海,飞到了南边的住宅区。
苍蝇多到什么程度呢?有居民回忆,挂一件洗干净的衣服出去,不到两个小时上面就会歇满黑压压的苍蝇;苍蝇还会黏在食品包装袋上。
居民进餐前,必须提前一到两个小时关闭房门,用杀虫剂杀掉房间内的苍蝇,给做好的饭菜第一时间罩上网罩,迅速进食,力争抢在苍蝇大量钻入房间前结束用餐。吃饭时还得边吃边扇扇子,来驱赶漏网之鱼。
密密麻麻的苍蝇让江东区居民苦不堪言,也激起了对疫病的恐慌。
1965 年夏天,江东区南砂汀小学的学生们,在课后纷纷掏出苍蝇拍打苍蝇
最终,东京都政府用一把大火实现了和平:7 月 16 日,他们派出消防厅、警视厅、海上安保部、陆自火焰放射器班等部门总共 300 余人,焚烧了蝇灾的发源地——梦之岛的生垃圾山。
这被调侃为日本的「焦土作战」。
苍蝇噩梦结束后,江东区居民依然生活在垃圾的困扰中。当时的江东男子,最怕听见外地妻子的抱怨:「我怎么跟着你嫁来这个鬼地方!」
可想而知,他们看到杉并人因为阻止了垃圾处理厂的建造而洋洋得意时,会是怎样的心情。再加上,他们发现政府承诺的「1970 年停止垃圾填埋」根本不可能实现,多年来埋藏在心底的愤怒一下子爆发出来。
1971 年,经区议会决议,江东父老开始了第一次雄起。他们把所有垃圾车拦在本区入口,询问「是否同意在贵区建设垃圾处理场」。如果垃圾车所属地区的区议会没有明确表示同意,就禁止该区的垃圾车驶入。
被拦下的垃圾车排起了长队
一场关于垃圾的自卫反击战,就此开幕。
江东 vs. 杉并
江东拦车事件发生的第二天,时年 67 岁的东京都知事(即东京地方行政长官)美浓部亮吉便登上电视台,严正宣布这是一场「无论如何也不能输的战争」,表明东京都政府的决心。
美浓部知事在议会上的发言。他是日本民主宪法先驱美浓部达吉之子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这场「对垃圾」的战争变成了区与都、区与区之间的「内战」,比想象中更加难打。
关于怎么处理杉并人的抗议,东京都政府其实早有想法。
1968 年,东京都就决定依据《土地收用法》强行征收高井户地区的土地来建立垃圾处理场,这一方案还在审议流程中。江东拦车事件后,都政府顺势在杉并区组织了「都区恳谈会」,希望与杉并区达成和解。
政府征用土地,在日本是相当激进的做法。土地私有化是支持日本战后经济政治的基础,政府如果利用公权力来征收原本私有的土地,很容易引起政治恐慌。
加上当时,和征地相关的「成田机场反对运动」正进行得如火如荼,社会各界对「征地」话题都相当敏感。
因为成田机场的征地事件,警民打成一团
不过,杉并反对派们并不惧怕东京都的强硬手段。他们给「都区恳谈会」各种挑刺,宣布会谈结果无效,且宣传东京都故意抹黑杉并人,以激起愤慨,团结己方势力。
1972 年底,东京都为了应对季节性垃圾而在杉并区设立了一个临时垃圾收集所,杉并人立刻奋起反抗,甚至直接袭击政府人员。
杉并人的刚硬态度,刺痛了江东人本已敏感的神经。
在他们看来,不想建垃圾处理场,就是要把垃圾都扔到江东区。我们忍了那么多年,凭什么还要为你们处理垃圾?
六天后,江东区区议长亲自带领议会展开反击。与上次不同,这次的「阻击」针对杉并区:他们在各个主要路口都设立了检查站,盘查每一辆垃圾车的证件,来自杉并区的垃圾车全部被阻止进入。
「杉并垃圾滚回去!」
杉并区立即遭了灾,由于没法填埋、临时收集站也刚刚在反对声浪下撤掉了,多余的垃圾只能大量滞积在区里。
江东人则因此开了窍。1973 年 5 月,杉并区又发生了一起针对垃圾处理场的反对活动,江东区第二天就宣布,再次对杉并垃圾展开「阻击」。
这次,就连环卫工人都不愿意再帮助任性的杉并人。东京都环卫工会宣布,工人们拒绝收集杉并区的垃圾。
无法可想的杉并区居民,只能把垃圾扔在大马路上。五月日渐炎热的天气,使垃圾堆很快开始散发恶臭。为了防止疫病蔓延,区政府只能出动消毒车,给路上的垃圾喷洒消毒液。杉并区的惨状,通过电视和报纸传遍了全日本。
被垃圾包围的杉并区,和给垃圾消毒的杉并区工作人员
此时,距离第一次反对运动已经过去了七年。这场漫长的拉锯战,让东京都政府和杉并区居民们都疲惫不堪。
1974 年,都政府和杉并反对派终于全面和解,区民同意在杉并区建设垃圾处理场,但规划和施工都必须尊重居民团体的意见。
这场沸沸扬扬,通过电视和报纸传遍全国的「东京垃圾战争」终于落幕。
1982 年,杉并清扫工场开始试运营
垃圾战争的遗产
东京垃圾战争造了一个新词:「杉並エゴ(ego,意为自我)」,用来批评杉并区这种只顾自己、不考虑他人的做法。
不过,即使反抗最终失败,杉并区居民依然成功保卫了自己的家乡。他们成立了专门组织来监督垃圾处理场建设,不仅根据住民的意见修改了设计方案,还修建了一条专门用于垃圾运送的道路,把垃圾对环境的危害降到最低。
在垃圾处理场建好后,这个组织留存下来,代表本地住民对其他公共事务发声。
杉并清扫工场内景
江东区居民则获得了真正的「梦之岛」。杉并清扫工场开始建设的同一年,梦之岛公园开园。现在的梦之岛绿树成荫,拥有东京都内数一数二的绿地面积,成为东京的「海上绿岛」和著名旅游景观,不复当年「恶魔岛」的景象。
现在的梦之岛公园绿树成荫
这场垃圾战争,也给东京都政府、各区居民和全国围观群众上了一课:在城市环境问题上,大政府事无巨细的顶层设计不一定有效,相反常常费力不讨好,社会基层的认可才是解决问题的前提。
2000 年「都区制度改革」之际,东京都把主要的垃圾处理工作推给了地方各区,无法回收和处理的垃圾残骸,最后再交由都政府组织填埋。
如果处理不了本区的垃圾,可以通过付费交易交给其他区处理:按照 2008 年的规定,每年接受约 270 万吨垃圾的江东区,一年大概能收到 2 亿日元以上的处理费,区与区之间的矛盾由此化解。
为了减轻垃圾处理的压力,区政府在区民身上打起了主意。各区都开始鼓励区民「减少垃圾消耗」和「垃圾回收再利用」。毕竟,本区处理不掉的垃圾,送出去是要花钱的。
3R理念「减少使用(Reduce)、物尽其用(Reuse)和循环再造(Recycle)」深入人心
日本严苛到接近变态的垃圾分类制度就是产物之一。
为了方便回收,日本很多地方「因地制宜」制定了不同的垃圾分类标准,有些地方甚至要区分 20 多种不同类型的垃圾。
数十年来,日本居民严格的执行着这些细致到难懂的分类准则,还热情主动教身边的外国人学会垃圾分类。
普通居民楼内垃圾回收一景,可燃垃圾、玻璃瓶、易拉罐和纸箱被分明别类的摆放,纸箱都被拆开摆放的整整齐齐
日本居民真的愿意这样劳心劳财的参与环保吗?
为了强化管理,有些地方规定了巨额罚款,「不法投弃」可能被处以 2000 到 10000 日元的罚金;但也有很多地方没有具体的处罚措施,主要靠邻里相互监督和居民自觉。
日剧《打工仔买房记》中,坏邻居陷害男主角妈妈的办法就是弄乱她分类好了的垃圾
不同于中国特色的「朝阳群众」,日本和西方国家的此类邻里监督有着非常正当的理由:处理垃圾和维护居住环境都是社区居民应尽的责任,如果有人不注意环境,不仅损害自己的生活品质,还要花更多钱找别人来收拾。
中国游客经常会疑惑「为什么日本街边很少垃圾桶,路上还是没垃圾」,这是因为大部分日本人都会选择把垃圾带回家,好好分类再丢弃。
而为什么不在路边设更多垃圾桶呢?「因为我们没付钱啊!」
一个日本路人女性的回答
如果运用日本人这套「清洁都市」的逻辑,那么「中国为什么不那么干净」也是一个很好解释的问题。
这和人的素质高低并无直接联系,毕竟,几乎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城市一年在维护公共环境上花了多少钱,这笔钱又由每个人承担了多少,这笔开支与每个人的行为又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