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博士,把床搬到菜场,和大爷大妈吃饭、睡觉、看电影(组图)
海归博士何志森,
是华南理工大学建筑系的老师,
也是广州扉美术馆馆长。
他研究的对象,
都是摊贩、社区阿姨、快递员等草根群体。
何志森(右)与阿姨们合影
2017年他带着学生在美术馆所在的广州社区,
给40多个摊贩拍了一组照片,
并在菜场办摄影展。
他把床大咧咧搬进社区,
和清洁工、社区大叔大妈、摊贩一起,
在床上野餐、打边炉,
在床上睡觉,在床上看电影……
甚至把社区的花园、街角都变成展览现场……
把这个广州社区,
变成了一个人人都参与的街头美术馆。
“让不同阶层的人相互理解,真的是太难了。
这些作品就提供了一个平台,去改善这种理解。”
这一双手,是广州越秀区一个老菜场的海鲜档超哥的手。他的手20多年都是泛白的,因为长期泡水。
这是鸡肉档邱姐的手。因为她长期用刀,右手有一个非常大的刀茧。
莲姨的手特别好玩,因为她不识字,所以每一天她就定时把挣到的钱的金额写在手上,然后拍一张相片发给他老公看。
《营造的风景》摄影展现场
这一张张手的照片,是2018年,我带着学生和菜市场的阿姨大叔合作,在扉美术馆做的一次摄影展。
无界的墙
扉美术馆,到现在已经12年了,一墙之隔,就有个广州老式的菜场。过去的11年,摊贩从来没有来过美术馆,那为什么他们都不来呢?
2017年底,艺术家宋冬过来扉美术馆,决定在美术馆跟菜市场旁,做一个无界的墙。
那些门跟窗是从北京运过来的,很多都是胡同的房子拆了之后丢弃的,他就去回收站给淘回来,把这些日常的甚至废弃的东西,变为有价值的东西。
这道无界之墙,也变成了美术馆跟周边居民一个联系的纽带。
我们在这里放电影,很多很多社区的居民过来看;当没有展览时,墙里面都是一些社区居民捐献的老旧物品。
但我们就困惑:为什么居民都来了,就一墙之隔的菜市场的摊主们怎么还不来?
正好美术馆所在的社区有了改造菜市场的计划,改造菜市场,可能很多人可能想到帮摊位设计门面啊,设计衣服啊,改善空间贴贴瓷砖啊,然后变成一个网红菜市场。
但这样的话,菜场租金就变高了,高了之后菜价就涨了,菜价一涨居民可能就不来买菜了。我们很明确,我们不要做那种“造物”的改造。
宋冬老师就提了个建议,说我帮你改个题目:菜市场就是美术馆。于是,为了研究摊贩这个群体,我就叫学生跟摊贩一起生活、工作了两个月。
拍摊贩们的手,做一场摄影展
很多摊贩已经在那里四五十年了,一开始他们其实挺抗拒的。
对他们来说,我是一个可能高中都没毕业的一个摊贩,你一个研究生、大学生,跟我来这干吗?觉得你这是在“侵略”他们,消费他们。
学生和摊贩在一起
学生不懂,很多时候就碍手碍脚的。双方那时并没有处于一个平等交流的位置,这个事情就进行不下去了。
学生小马暴雨中回菜市场帮忙
转折点出现在2018年5月广州的一场暴雨。我们的美术馆也被淹了,菜市场也被淹了。20个学生里,有一个学生叫小马,他在这天回到了菜场,帮助摊贩们去抬货物,他们特别感动。
从这一天起,摊贩才接受了所有的学生,才真心地打开自己,告诉学生他们的故事。
学生画的摊贩的手
后面很好玩,我们把所有的故事都排列出来,写在纸上,贴在床上,然后我就发现,其实大部分的故事跟摊贩的手发生了关系。
我就建议、鼓励我的学生,可不可以去拍手。拍了之后我们做个展览,把手和故事呈现出来,告诉更多的人。
菜市场摊贩们,每一个人的手都有不同的故事。
有刻满伤痕的手。有些手的手指是弯的,因为切肉切到手指骨头了。
有充满爱的手。里面有各种各样的首饰,戒指、手链,都是一个故事。
有骄傲的手,就是这双手培养出了很多很多他们很骄傲的小孩。
学生早晨在布展的时候,我很记得,一个海鲜档的阿姨,突然跑过来了,她站在门口问:何老师我可以进来吗?
就是那一刻,我下意识注意到保安就在旁边站着,我就说这是公共空间,你可以随便进来嘛。
她说我想去找小马,看看我的手在哪里,他拍成什么样了?
这让我特别感动,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一个摊贩,主动到我们空间里面来。11年来第一次,她为了一个跟自己生活有关系的展览,来到了美术馆。
下午两点多的时候,所有摊贩都过来了,要知道这是他们一天里难得的休息时间。
摊贩是特别特别忙的。他们晚上十点睡觉两点起床,只睡三四个小时。然后去进货,五点要到菜市场。下午两点到四点,他们利用这两个小时去补觉。这是他们的生活,每一天都这样,二十多年了。
但是这天,所有的摊贩都来了,因为下雨来不及,他们帮学生一起布展。
这些照片,便在无界之墙上进行了展出。
把菜市场变成“美术馆”
第二天展览就撤了,我们以为就结束了。结果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一个阿姨过来问:“何老师,你们的手还要不要?”
我说:“不要了,你们要不要?”
她说好啊好啊,可不可以我们领回去,放到我们的摊位上。
那一瞬间,我就觉得我们的作品才刚刚开始。她这一句话,给这些作品附上了一个全新的意义。
之后我们就把照片全部拿回到了菜市场,所有的摊贩都过来,自发地在菜市场布展。
他们还特意把手的照片跟营业执照放在了一起。在广东,没有营业执照就叫“走鬼”,有了营业执照,才正式成为一个摊主。
所以手的作品,似乎是他们对自己身份的一种认同。
mapping工作坊
2015年我从墨尔本博士毕业后,就回到了中国,在80多所建筑院校,做了一个叫mapping工作坊的游牧式教学计划。
我把学生带离学校,到城中村,菜市场,老市区街道这些地区进行观察训练,去理解日常生活里这些真正使用空间的人,比如街边的阿姨,卖东西的小贩,清洁工等等,这些平凡人的智慧。
做这种田野调查,一是培养学生的同理心,就是感同身受的能力;另外一个是洞察能力,他需要对生活无微不至地观察。
希望他们以后能理解真实的生活环境,做以人为本的设计。
扉美术馆是坐落在竹丝岗,这是个特别好玩的社区。
这里有广州最好的小学、中学,有最好的医院,也有这样一个菜市场。各种不同类型的人群都有,有摊贩,有中产,有病人家属,有居民,也有学生。
我们就思考社区和美术馆的关系,怎么去消散阶层的关系,怎么去连接不同的人群?既然之前我们说菜市场就是美术馆,那么为什么不把整个社区都变成美术馆?
生活或工作在社区里的人,他们用自己的创造力或智慧,去利用这里的空间,是特别有创造性的。比如我们社区的清洁工人,为了不挡住行人的路,就不约而同地把清洁车竖立起来靠在路边。
2017年我们美术馆做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我们发起了一个叫无界博物馆的计划,踏入到这个社区的时候,你就踏入了美术馆。
民众花园
每个月我们会组织一次居民种植活动,希望大家都能来贡献家里不用的器物,来一起改造社区里的公共空间。
刚开始居民是不愿意的,为什么我要贡献一盆植物和自己家的东西呢?
我们美术馆就带头把自己的植物拿出来种,摆给他们看。后面慢慢的,居民开始参与进来。
一个星期之后,整个场所都焕然一新了,各种各样的容器:马桶,浴缸,箱子,沙发……都种满了植物。
居民们也很高兴,觉得自己就是设计师,可以来主导这里的空间了。之前完全跟自己没有关系的一个场所,变得我的情感和记忆都融入到这里了。
好多的老人,就坐在这个街头,然后看到行人就说:“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我给你讲讲……”
“床”进社区
宋冬老师用旧窗做出这道无界之墙时,也给我们留下了很多床,我们用这些床,做了“移动的美术馆”。
其实在很多传统民居里,床有时不只是一个睡觉的场所,也是吃饭、交流和很多日常活动的场所。
之前我们的活动主要是在美术馆门口发生的:在床上野餐、打边炉,在床上睡觉,在床上看电影……很多居民都参与了进来。
我就想:为什么我们的美术馆不可以进入到社区?
去年夏天,我就让学生们把床抬到社区里,八组学生,选择了八张床,八个地点。
比如说有一组学生用“床”去占用空间。他们整理一些共享单车占用的空间,然后腾出一个位置,把床放进去,然后邀请过路的行人一起来喝茶。
两小时后他又离开了,去另外一个地方。这样,床就变成了一个可移动的公共空间。
“免费的家,欢迎休息”
舞蹈表演
露天电影院
我们还在社区里用床进行露天电影,舞蹈表演,绘画工作坊,或者是作为给流浪汉的休息场所。
床就变成了一个拉近不同阶级人群之间的一个媒介。
艺术家宋冬《无界的墙》和《长街为》作品开幕,“床”上的百家宴
我们已经做过了三次宴席了,第一次是广东盆菜的长街宴,后两次是百家宴,地点都是在美术馆门口的“床”上。
2018年12月2日,我们做了第一场宴席。邀请社区所有的人过来,居民有的跟学者坐在一起,艺术家有的跟环卫工人坐在一起。
这一桌都是菜市场摆摊的阿姨大叔们,中间的这位阿姨,这是她多年来第一次过生日,也可能是她这辈子最多人陪伴度过的一次。
2019年过年前,我们做了另外一个百家宴。这一次,摊贩把他们的家人、小孩带过来了,然后分散到不同的桌子上吃饭,他们开始跟社区的居民交流了。
但因为摊主们工作实在太忙了,在广州美院的学生们的协助下,他们贡献了两锅百宝粥,分享给居民吃。
现在我们是计划每几个月就要做一次。最近的这一次聚餐,是第一次摊贩自己做菜,不约而同的、自发的,自己说要做菜,端过来到美术馆跟社区里的居民一起吃饭。12年来的第一次。
以前社区对于他们来说,总是会有一点隔阂。菜场就是工作的地方,然后回家,每天两点一线。
我看着他们一步一步地走出菜市场,让更多的人认识到他们的故事,而不是一群被遗忘的人群。
我一直觉得我们建筑学教育有一个缺陷,我们一直在教学生在造物,但是一直忽视了如何去构建人跟人、人跟场地之间的关系。也就是说我们怎么去设计看不见的东西。
而这个作品,它通过非常微弱的一个介入,重新构建了人们的尊严和自信。
我一直在思考“小”怎么会变得很强大。
菜市场里的手的创作,它是一个特别柔弱的介入,但是力量是很强大的。这种改变可能是有关于人心、有关于人性。
但想通过一个作品,就让不同阶层的人相互理解,真的是太难了。人跟人之间的理解,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这个作品就提供了一个平台,去改善这种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