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读】85后北京姑娘,斩获被日本垄断30多年的大奖,成中国第一人(视频/组图)
在一条过往的报道中,
我们发现中国逐渐出现年轻的手作创作者,
越来越受到国际的关注。
我们从中选取三位年轻创作者,
看他们如何每天蹲在家,
埋头创作出治愈人心的作品。
杜蒙玻璃作品
85后北京女孩杜蒙,是一个玻璃艺术家。10年前,她还只是个对玻璃一窍不通的学渣,
30岁却成美国罗切斯特理工大学的客座教授,
也是第一个获得
日本金泽玻璃艺术大赏的中国人。
殷越毛毡作品
殷越是一名纤维手作作者,
江苏女孩,工作生活在北京。
大学毕业后,她就宅在家里,
每天戳羊毛毡作品,已经11年了。
她用纤维毛毡创作的各种玩偶,
受到男女老少的追捧。
2016年她在东京举办个展,
是首个在日本办个展的中国羊毛纤维手作作者;
2019年在国内展出时,甚至引发了抢购热潮,
很多人提前两天连夜排队。
毛冠帅木雕作品
93年出生的木刻职人毛冠帅,
是个浙江小镇青年,现在生活在宁波。
6年来,他每天蹲在工作室用废弃木料做作品:
盘子、勺子、小动物,人像雕塑……
每天除了刻木头,不参加任何社交活动,
“365天,只有过年的那一天,会给自己放假。”
对他们来说,“通过作品能让大家读懂,
比面对面交流还要开心一万倍。”
在中国,做玻璃的圈子很小。业余坚持做玻璃的大约百十来个人,而全职投入的独立玻璃职人和艺术家,可能不到20人。杜蒙是这少数中的少数。
杜蒙,85后,北京女孩,做玻璃已经快10年了。
2010年,她成为美国罗切斯特理工大学玻璃专业的第一个中国学生,30岁时成为该系的客座教授。2016年,她获得有“玻璃界奥斯卡”之称的日本金泽国际玻璃艺术大赏优秀奖,也是第一位获得该奖的中国人。作为独立艺术家,她的作品在中国、美国、日本、欧洲等地多次参与重要展览。 已经33岁的杜蒙,状态依然像个小女孩,谈到自己的作品时热情满满。以下是杜蒙的自述。
杜蒙在家中的临时工作室我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就出生在老北京团结湖公园那一片。本科是在中央美术学院读的视觉传达。
美国艺术家Dale Chihuly的玻璃雕塑毕业后,当时去了趟美国,在旧金山的地方美术馆看到了美国玻璃艺术家Dale Chihuly的展览,觉得很神奇。2010年,我正式到美国罗切斯特理工大学读玻璃,也是我们专业有史以来第一个中国人。
一开始的学渣,不敢和人交流
我在美国待了将近六年。一开始差点就要放弃了,因为对玻璃一无所知,没有任何准备才会那么苦。
一开始语言也不好,玻璃的词汇里还有好多意大利语,你搁美国人他也听不懂。连本科大二的小孩都会过来说:你做的不对。挺打击我的。那段时间是特别折磨人,有想法,但是又做不出来,很痛苦。
学习期间的杜蒙
有次自己野心勃勃地翻了个特别大的模子,灌蜡的时候才发现侧面有个缝儿,滚烫的蜡泼出来的一瞬间灌进手套里,烫得我怀疑人生。那晚我就哭着跪在地上铲蜡、打扫,折腾到凌晨三点。
做玻璃主要有铸造和吹制两种方式。那时我也不太爱讲话,吹玻璃又特别难。吹玻璃时,需要很短的时间做出很多判断,一秒的误差,可能就导致作品碎了或者炸了。所以在工作室里面,大家的情绪都一直绷得很紧,情绪大了就摔工具。那时的我不理解,就觉得很害怕。
早期作品
这几个小人,他们都闭着眼睛、低着头,有点不太愿意跟别人讲话。看上去很青涩、很稚嫩,但就是我当时的状态。第一年研究生念完后,我休学了一年,再这么下去我要崩溃了。
研究生毕业展览 2013研究生毕业创作,我做了《白》、《流动的风景》系列。当时做这个作品,也不是刻意说我是中国人,我就非得做跟中国元素有关。就是留学离开过了一段时间再回北京,觉得好多东西都变得很快,好多儿时的老街都拆了。就这种感受,促使我想做一些跟北京有关的作品。比如咱们小时候都会穿的那种白帆布鞋,我就做了一双玻璃的小白鞋。毕业展后,老师和同学各种夸赞,尤其是我导师迈克尔,他挺为我骄傲的。我那时候的想法就觉得,我不能丢人,不能被别人瞧扁了。
《一日》2016 玻璃、茶、石土粉
逐渐找到自己的玻璃表达方式
毕业后,第一年我留校做艺术驻地(artist residency),受邀成了母校的助理教授,后两年开始教本科生一些铸造课程。《高地回声》,还有《一日》,都是在2014到2016年没有繁重的课业压力下,比较自由自在的一些作品。
《一日》2016 玻璃、茶、石土粉
《一日》那些长出来的枝枝丫丫,就像是我五年多在美国的一个成长状态,前后花了三年才完成。
这期间我也开始花较多的时间去学吹玻璃。慢慢地我就发现,其实不需要刻意用天花乱坠的技术,反而给自己制造难题,找到想法和技术的契合点更重要。
《高地回声》2015 玻璃、茶、铁、银箔
杜蒙获日本金泽国际玻璃艺术大赏优秀奖 2016
《高地回声》这个作品获了2016年日本金泽国际玻璃艺术大赏优秀奖,也是玻璃业内认可的一个重要奖项。
获奖对我而言是一剂强心针。帮助我去正视自己作为一个艺术家的身份,或者说用玻璃这个材料讲故事的人。
《彼方,此地》概念手绘《彼方,此地》展览现场
回国后受到各种打击,被现实打脸
2016年刚回国那会,心劲儿还挺高,结果回来后受到各种打击,被现实打脸。
那时在浙江南浔我待了将近一年,在一个玻璃铸造的工厂里,天天和工人们打交道。
那段时间我白天在屋里睡觉,下午去车间,等工人们下班了再回到工作室,自己工作到深夜。
这种状态下就总是怀疑自己,作品做不出来就特别焦虑,精神压力特别大。我也不爱用朋友圈,除了家人好友,没人知道我在干吗,大家可能觉得我已经放弃了吧。后来慢慢适应了,也终于坚持下来没有逃走。
《你是否读出了我的世界》2017 玻璃、综合材料、银箔
《你是否读出了我的世界》,这系列我头一次用到了很多人造元素:塑料的假花、假珍珠等等。起这个名字,也是希望大家能通过作品读懂我。
当时我的策展人告诉我说有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看完了我的作品之后跟她妈妈说:我觉得做这作品的人她特别不开心。我听了还挺感动的。我以为可能小朋友会觉得这些东西很可爱,但没想到她能理解我的情绪,那一刻就让我感受到沟通的力量。
《从前有一个故事...》2017 玻璃、综合材料
在日本做吹制的那六周,日本学生的英文也不太好,有的时候我们都不用讲话,肢体语言就可以交流,《从前有一个故事…》那些小手小腿,也是那时蹦出的想法。我觉得回国这三年,最大的变化就是我没有太多去做很私人化的东西了,想尝试着能跟更多的人去沟通,去和公众交流。
不变的是一颗初心
其实玻璃专业的现状不论在美国还是日本都在缩水,全职做玻璃的职人或艺术家,真的越来越少了。因为时间成本太高,有耐心的人越来越少。说得现实一点,经济上的压力太大了。但也许这也是个好时机,让大家去思考玻璃制作在未来该如何继续。
在中国做玻璃比较有意思的一点是,大家也没有非要把你当成一个玻璃艺术家那样看待。 在美国的话,如果你做陶瓷,你就是ceramist,然后你做玻璃的话,就glass artist,他会根据材料给你贴个标签。包括日本也是我做玻璃就感觉我要忠诚于它,不会再考虑别的材料。在国内因为玻璃很少人做,大家更自由,也有更多机会接受各种新的尝试。
目前除了在筹备自己的个人工作室,也在准备下半年在美国的两个展览。虽然经济上还是有压力,但我觉得大家都一样,无论做什么类别的艺术,音乐也好、视觉艺术也好,在一个阶段内是很难用这些东西养活自己的。
1989年出生在江苏的殷越,是国内最早开始羊毛毡创作的作者之一。从早期的生动可爱的蘑菇小人,到这几年的大型毛毡雕塑作品,她的作品辨识度极高。毛毡创作的过程非常慢,用殷越的话说,都是“一针一针,用生命和热情戳出来的”。
殷越把北京家中的一间房拿来做工作室,房间里堆满了制作毛毡的工具,还有大大小小的作品。疫情期间,一往如常地宅在家中,外界对她影响似乎不大。以下是殷越的自述。
我在一个比较温暖的家庭环境里长大,小时候看各种动画片、漫画书,大学进入北京电影学院,也选了动画专业。但开始学了后才发现,我对电脑三维技术完全不擅长。尤其跟当时的男朋友、现在的先生相比,感觉到巨大的差距,直接导致了信心崩溃,甚至决定放弃画画。当时很迷茫,不知道未来要干些什么。
日本手作作者铃木千晶的作品
毕业那年2009年,我第一次接触到毛毡,在网上看到日本职人铃木千晶的作品,对这种绒绒的材质十分喜欢。当时毛毡的材质在国内并不普及,我就开始查找资料、研究它的制作原理,并开始尝试着做。
殷越的第一个作品
早期动物作品
作品《等待爸爸和蜂蜜》
作品《新的一天》
毛毡这种材质源于生命,用它做出来的作品带着温度,亲和可爱。之后我开始尝试各种风格的毛毡作品,很多小动物,充满童话感。
第一个系列作品:1:1的仿真蘑菇 做《指尖造物》系列的想法是在2015年。当时去莫斯科旅行,住的周围就是一大片树林,秋末冬初会看到很多小蘑菇,特别兴奋。蘑菇是一种特别神奇的生物,它们总是默默地在角落里努力生长。看上去很脆弱、其实很坚强,这跟我的性格也很相似。于是就决定做一个蘑菇系列。
用羊毛和其它纤维材质尽量去表现蘑菇的生命感,按1:1的比例,还原出真实的蘑菇,也算是对技术的一种挑战。
《蘑菇的逃离》《蘑菇的诗》
仿真的蘑菇做多了之后,发现少了一些趣味。就开始把自己性格里比较调皮、害羞的部分加入作品里。就有了《蘑菇的逃离》和《蘑菇的诗》这两个小的系列,蘑菇开始长出身体和小腿。
《白》系列
悲伤、敏感、脆弱都放到作品里
2018年底,开始制作《白》系列的三件作品。当时家人生病了,经历了这些事之后,自己对整个生活有了新的感受,就想通过作品把当时的心情、状态,抒发出来。
《象的怯懦》表现了当时的一种脆弱和无助。
《猫的蜕变》是一种针扎、锋利的状态,也是想让自己更坚强一点。
《鹿的和平》算是自己经历了一些事情以后,蜕变成熟,也算是对自己未来的期待。
《指尖造物》和更早前的一些作品,可能更符合大家对手作的预期,比较有亲和力、可爱、萌萌的。随着自己的成长、整个人的状态的变化,作品也会跟着产生变化。可爱之外,把伴随自己的难过、悲伤、敏感、脆弱的情绪,都融入作品里。
日本展览,买家都是40岁以上的中老年男性
我的第一次个展,其实是在日本。
2016年,通过朋友介绍,认识了一位日本的策展人,他看过我的作品之后,就问我:“愿不愿一起做一个展览?”其实当时自己挺不自信的,非常忐忑,有很多疑惑,这些作品大家会喜欢吗,真的能卖出去吗?毕竟是在另一个国家。
12月,展览就在东京代关山开幕了。因为可能地点在代官山,附近的观众年龄层偏大一些,在25岁到60岁之间。但有意思的是,最后买作品的买家,都是40岁上下的中老年男性。这跟我的预期很不一样,因为在国内喜欢我作品的都是女生偏多。
2019年展览现场
2018年和2019年,在国内举办个展的时候,从来没想过,竟然出现了夜排的现象。2019年更夸张,有的人前提两天两夜就去会场的门口守着不走,开展的时候已很多人在排队。一百多件作品,几小时就全部售罄了。
当时去看展的,大人小孩、男女老少都有。印象最深的是有一个90多岁的老奶奶,在孙女的推荐下,全家一起来了。奶奶的性格特别好,身体也很健康,走的时候还跟我开玩笑说,自己也是一个90后。
每天工作12小时,前三年几乎零收入
大学毕业的时候,可能很多年轻人跟我一样,并没有准备好进入社会。有些人选择考研,多读几年书;而我从兴趣出发,想着做手工,坚持一段时间试试。
前三年收入很微薄,惨呵呵的。因为大家不认识你的作品,自己很多时候也只是当兴趣,不觉得作品可以卖掉、可以谋生。后来认可度慢慢提高,有杂志的供稿、线下课程,收入才开始慢慢地增加。
手作不是大家以为的那个样子——每天轻轻松松在家,不用去上班,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如果真正把它当成职业,甚至比上班更辛苦。因为是给自己在干活,你会无情无尽地压榨自己。
备展期间,我每天工作12-16小时,趴在那里戳戳戳,很容易崩溃。制作羊毛毡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精力,作品都是一针一针地戳出来、用时间堆砌上去的。
殷越和先生
中途有一段时间我特别想去上班。有一个朋友曾经找我,让我去她的美甲店当店长。我跟先生说了这件事后,他非常生气,让我跟朋友绝交。
在这漫长的过程里,我的先生其实是最支持我的人。最初当我自己都没有看到自己的才华时,他说我有,而且非常坚定;当我想放弃的时候,是他拿着小鞭子在旁边,“你可以的、你要前进”,一直这样鼓励我。其实我从小就觉得自己平平无奇、不力争上游的那种人,通过手作,我越来越从中找到自己,也找到了自己的价值。
毛冠帅是一条的老朋友,2017年以前他的木刻作品还是主要以做食器、小物件为主。2018年,他花了一整年时间用木雕出99个伤心的人。他把悲伤的故事,刻在木头里,刻进观众的心里。
这位浙江小镇青年,依旧腼腆、但作品却越发成熟、有力。以下是毛冠帅的自述。
2020年,是我跨入创作第七年。虽然一直在和木材打交道,但在表达方式上,有了很大的不同。
毛冠帅早期木刻作品
与日本职人赤木明登合作的佛手
最早人们认识我,是我的食器,随后是跟随潜意识创作的木雕小像。如今,我渐渐开始自我分析,开始从时间的角度,人类的社会系统等宏观的角度去思考问题,以及重新去探索材料和生产力之间的关系。
因为实际上我有非常非常多有结疤的木头,是从别人的边角废料堆里面捡来的,结疤是独一无二的,就像每个人的身上多少都会有些疤痕,心里会有些属于那个人自己的伤痛。第一次看到这些受伤的木头,我就想把它用到创作中。基于自己这些年经历的一些故事,看到身边朋友的发生,想用木头把这一切都记录下来。
我为这个系列取名《受伤的人》,其中很多形象都来源于我自己。
这几年经历下来很大的一件事情是我奶奶的离开,她是被癌症带走生命的,非常痛苦。我从小是奶奶一手带大的,她也成了第一位离开我的至亲,这件事情对我打击非常大,同时让我明白活着,你就要做一些让自己更开心的事情,如果你想见一个人,你就去见她,如果你爱一个人,就要告诉她。
我的一位朋友,因为意外从小手上有一个很明显的伤疤,这让她很自卑,但她又不愿去治疗这个伤疤。因为她是一个被领养的孩子,至今都没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她想,如果有一天在街上,她的亲生父母因为这个疤痕就能认出自己的女儿,这个“证据”不能被破坏。现在她已经30岁,也有自己的家庭、孩子。有了孩子后,她对生活有了更多的爱和包容,这个心里的伤也被治愈了。
也有做双人的作品。有一个家庭,他们有了孩子,但是那个孩子最后没保住,本来是美好的事情,但是变成一个非常痛苦的回忆,必须两个人一起去承受。
在几千块结疤的木头里,只能挑出十几块达到我审美标准的朽木,在这个自然的美感之下,比如说我自己手上有一个伤疤,或者我想表达的那个人,他身上伤疤刚好有和木的结疤非常相似,那我就会选择同形的木块去做。
又比如,某个人的受伤是心理上的,那我会去找他五官上面的特征,比如那人鼻子很挺,那就把鼻子刻画相似;又或者某个人脖子很长,那就会把脖子做的细长。会细刻一个特征,但不会特别明确到你可以一眼认出他是谁。我对残缺有执着吧,本来是做了100件了,但觉得100这个数字是太完整,所以拿掉一件,99件,这个数字会更有一点缺憾美。
《受伤的人》在展出时,当时有一个观众跟我说,也许有一些伤疤不会愈合,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带着它一直前行到人生的终点。树里的那些洞既是伤疤,但那也是可以让光照进来的地方。
我原本一直认为艺术创作是非常自我的事,我高兴怎么做就怎么做,并不在乎别人,但听到这番话,我是很感动的。我才意识到,《受伤的人》代表的不是某一个人,是每一个人。
我觉得人无论20多岁也好,30多岁也好,40多岁也好,这都是在生命的一个进程当中。一个结果诞生了,就是下一个的过程的开始。如果我有幸能做木雕到生命的最后一天,那我很高兴,我的人生是完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