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16岁笑着逃到中国的女孩 42岁带着绝育环饿死了(组图)
大家好,我是田静。
几年前我看过一个公安部全国打拐专项行动的案件,在人贩子手中成功解救出越南女性12名,摧毁了一条团购“越南新娘”的犯罪通道。
由于越南重男轻女的思想非常严重,在越南比较贫穷的底层人民会把家里的女儿贱卖出去换钱,也有的是堵上人生希望能通过远嫁他乡改变悲惨的命运。但最终她们都是被明码标价的新娘。
今天我们讲一个越南新娘在中国的故事,她,聋哑人,1600块一锤子买卖,远嫁到四川的某个小山村,一生务农,生育2子,40岁戴着节育环去世,潦草急促的走完悲剧的一生。
她的侄女,亲历的主人公小余和我们的作者梨花说:“有时候我不明白,是不是应该为她的早逝感到庆幸。”小余关于价值观,取舍之间,越南新娘伯妈的经历影响了她一生。她今年24岁,独立要强,也孤独,重度焦虑抑郁症缠身,她把自己视作「没有根的人」已经北漂7年了。
△小余的家乡
如她所讲,要一辈子逃离四川老家,是她11岁的时候,在一场送葬仪式上下好的决心。在此之前,小余窥见了越南新娘的一生,她只是不想,自己也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关于一场葬礼
她是越南偏远的农村人,据说比我们「余家坝」还要穷,是我奶1600块买来的,因为是个聋哑人,原本存在的语言障碍也直接解决了,我们和她靠手语交流,以及凭借想象去猜测她嘴里发出的含糊不清的句子。在「余家坝」生活了20多年,不仅仅是我,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真名是什么。村里人一开始唤她一声「洋媳妇」,后来图方便就是「哑巴」了。
2005年,我9岁,念到小学五年级下册,临近深秋快开学的时候传来了伯妈死的噩耗,当时的她42岁?反正在她生完第二子的第三个年头,伯妈去世的时候大儿子远在惠州打工,小儿子刚学会走路不久。我奶奶说她是个短命鬼,没有享福的命,早早就死了。
这番发言最大的槽点是:她觉得自己初中辍学出去打工的孙子,一定可以发大财,全家跟着享福的。
△新闻中的越南新娘
那是我第一次经历家人去世。以往村里面的死了人,往往都开心于又可以吃上流水席了,平时很难得吃上的大鱼大肉,吊唁的时候都是大快朵颐。只是「灾难」降临在自己身上,我才发现转折是建立在死亡之上的。
不知道你有没有真的见过人去世不久的,没有经过医学科技处理过的天然样子。大伯妈的肉体躺在潮湿得发霉的花床垫上,床垫里的棉花冒出了头。身体内侧脏衣服堆积如山,那些七零八碎的衣服是她度过寒冬的重要必备因素。
她病得严重的时候吃喝拉撒都在这个土墙泥地的小屋中度过的,去过镇上的诊所,针对水肿开了几片利尿的药,因为这药的作用,屋里的快要溢出的尿桶飘出刺鼻的味道,混杂着好几碗成坨的隔夜面、大米饭的馊味,是我对「死亡的味道」的定义。
我看到伯妈的眼睛瞪得很大,脸部和身体浮肿又僵硬,长大才明白,那个叫「死不瞑目」。我被看热闹的邻居挤在房间的一角,看着奶奶摆弄伯妈的遗体,她毫无仪式感地伸手去把眼睛合上,像在拨弄玩具娃娃。年纪大的人总是看破生死,奶奶很快让大家散了,还不忘顺便责备了大伯两句:“啷个不盯到起?落气之前都该把人抬出去,可惜了一张床垫,只有一哈烧球了。”
道士先生当天晚上就来了。我们那里的风俗是,有人去世就请3-5个道士吹吹打打7天,甚至更久后再择吉日下葬。一切全凭奶奶当家做主,伯妈的葬礼只简单地来了一个道士冷冷清清的挤眉弄眼,力求简单办事,收个礼金就好。下葬时间安排在3天之后,奶奶觉得越快越好,多一天就多烧一天的钱,再拖就要租冰棺了。不划算。
这场葬礼非常搞笑。来的道士先生遭遇自己职业生涯最大的尴尬——作为家人的我们没有一个说得出来她的出生年月,出生地点,连死亡时间都说得含糊其辞。葬礼进行的第2天,按照流程,道士提出:下葬之前需要人来哭棺,送葬的路上还需要人戴孝。哭棺?——远嫁来的越南新娘一个家人都没有,大儿子远在惠州打工,嫌火车票浪费钱被强势的奶奶要求,不许回来:“等你到了坟头,草都长半个人那么高了,自己好生赚钱。”
3岁的小儿子更是什么都不懂了,总而言之,没有人会因为伯妈的离开能悲伤到哭泣。我奶奶,咬咬牙,喊来村里专门在人家生日喜宴上演出的业余舞蹈队的3个老太太,一人包了16块的红包,她们就齐刷刷跪在地上,埋着头,手里攥块白布,害怕演技戳穿就用力的挡住眼睛,3个老太太对着和自己没什么关系的女人哭得人仰马翻,死去活来。
送葬也是个大难题,两个儿子,都没办法披麻戴孝送伯妈下葬,于是我就被推出去了,奶奶说侄女给伯妈戴孝是正常的,关键得把事情办完。送葬那天,5点就出发了,天很凉,又不逢时的下着雨,我头戴白色长布条,走在人群的最前方,一路的泥泞,行进异常艰难,道士先生就站在我身边,我全程听他念听不懂的咒语的同时,还得偶尔听他叮嘱我:“一定不要回头,千万不要回头,一直往前面走,回头是送葬大忌。”“一定不要回头,千万不要回头,一直往前面走。”这句送葬路上听来的话,间歇持续的萦绕在我梦里十年有余。
△此后,小余一心要考出家乡
关于一场婚礼
一场葬礼结束,一场婚礼开始。这个婚礼故事自然是从我还没出生的八十年代说起。从邻里和家人的七拼八凑加上一些回忆,我大概能厘清哑巴伯妈,为什么远从越南来,我因何和她凑成了一家人。我家里很贫穷,三代人挤在一套瓦房祖屋里面,奶奶一生有3个儿子,一个女儿,等子女到了适婚的年纪,女儿被换亲,给幺儿讨了老婆,夫妻二人离乡去砖厂工作了。我爸爸是老二,凭借一些狡黠聪慧,早早出去学厨艺,在广州找到了同乡的我妈。只剩我大伯还留在村里,憨憨傻傻,据说自打喝下了人生中第一口酒,便再也戒不掉了,整日酗酒为乐,每天1斤高度白酒打底,记忆中他喝多了就和我奶奶骂爹骂娘抄刀和锄头吵架,他能干的营生只有务农,村里有人修房子就去工地上推水泥车。
我奶奶虽然怪他不争气,但还是四处拜托媒婆想给长子成家。后来辗转找到伯妈的介绍人,找到我爸和幺爸合计凑了1600块,整回来一个越南媳妇,村里人都说,虽然是个哑巴,但生得标致,划得着。
△电影《盲山》
世界上最了解我伯妈的也许就是介绍人了。他说这个姑娘听不懂话,无处可逃,家里穷得比我们家还糟糕,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伯妈家里生了8个姑娘,2个儿子,其中一儿一女是聋哑人。她家里除了剩下2个儿子,其他的姑娘都被打发出去换钱卖淫了,伯妈身带残疾,卖得最便宜,也是最难出手的一个,换了好几个卖家,终于到我奶奶这里接手了。
我也感叹大伯妈其他姐妹的命运到底如何了?只是无从得知。结婚那天,奶奶在村里摆了流水席,到镇上给伯妈扯了两块红布裹在身上。奶奶说,伯妈开心得不得了,虽然讲不来话,听不懂,但是脸上一直都是笑盈盈的,豁出去地喝了一大碗白酒,直接醉死,洋媳妇闹了笑话:“为啥子开心?你也不想哈她屋头是啥子情况,对于她来讲,可以嫁到我们老余家已经是祖坟冒青烟了,越南那个地方穷得很,她是上辈子积了德,如今来享福的。”奶奶神气地描述着。
△隐匿在云南大山的越南新娘,图源财新网
这场婚礼,我只是听说。但是我能想象出伯妈当天的笑容、与幸福无关的,只是憧憬的微笑。搭配上她脸上的梨涡,和醉酒后发烫发红的脸蛋,也许真的是她人生中最明媚光彩照人的高光时刻。也许正如我奶奶说的那样,她也十分开心,觉得自己逃离了火坑,终于不再颠沛,转折。她站在人生的拐点。我对此深有体会,那笑容和心情,恰如我坐上离开「余家村」的长途汽车一样。
关于一场分娩
对我冲击最大的事情,除了伯妈去世,还有2002年她生下二儿子我堂弟的时候,我6岁。
2001年,农忙秋收的季节,大伯妈拒绝下田从事繁重的农活,理由是她觉得自己怀孕了,她比划着,指着自己的肚子,说里面有「weiwei」。奶奶听说的时候气死了,恶狠狠地批判她就是懒,这么大年纪不害臊?安了节育环还撒谎怀孕了,对于我奶奶而言,怀孕和干活并不冲突,她说自己当年生孩子,家里没人,自己生完拿起剪刀剪脐带,一口气不歇跑去挑粪。
这话一点都不假,我本来还有个姐姐或哥哥,我妈在怀孕的时候,被押去背30斤的红薯,后来孩子在上厕所的时候掉出来,我妈妈讲,掉出来的时候像根蔫黄瓜。大伯妈肚子渐渐隆起,全家人才信了她真的怀孕这件事情,但始终无人追究,为什么上了节育环还能怀孕?也无人在意,她是否处于好的生育年纪,在农村,怀了就生下来,尽管那时候她已经是高龄产妇。
分娩的时候是夏天。奶奶抓着我一路跑去接生,她让我抱了一堆谷草,说可以吸血。在她去世那张床上,我见证了一名女性生孩子的全过程。全部都是血,夹杂着汗水,尖叫声可以掀开房顶,嘴唇干燥发白,她使出的全身力气,奶奶怪她不争气,生了好久都生不下来。5个小时后,一团血糊糊的某团带着哭声出来了,是个儿子。之后伯妈就开始大出血,奶奶不慌不忙的找了村里的4个壮汉,绕到屋后面的竹林去砍了好几根竹子,现场制作了担架,把伯妈移到铺满的谷草的木制担架上。一路流着鲜血步行送到了离家5km的乡镇医院,简单的治疗了2天,捡回来一条命,只是从此落下了病根,医生讲她这是月子病。
△电影《盲山》
在她们离开家里的2天时间里,只剩下我和堂弟在家。堂弟哭,我就感觉他可能是饿了,用包砂糖冲了水给他喝,又拿出来自己的5毛钱零花钱,去村头买了2根棒棒糖让他吮吸,直到伯妈回家。
越南新娘最后的半年
2胎之后的伯妈状态很差,周身浮肿得步行困难,她常常掀开自己的裤脚给我看,大拇指戳进肉里,用力一摁,就会生出好大一个漩涡,她叫疼。即便如此,她还是每天都在用力挤奶,奶头流脓也要挤。她蹒跚着脚步去邻里家讨回来一些穿过的旧衣服,艰难地去井里一担担的挑水,移步到水槽,把衣服清理干净。
△电影《蔷薇生死恋》
她很感念我照顾过弟弟,和我异常亲密。好几次都神秘兮兮地从床垫子下面掏出各种廉价零食,笑嘻嘻地递给我,给我和堂弟分食。
在她人生最后半年的时间。她再也无力理会婆婆针对她「懒惰娇气」的咒骂和怒目了,伯妈常常拖着小板凳,在田埂上一坐就是半天,大眼睛,呆滞无神的望着远方,偶尔流泪,再悄悄擦干。她在想什么呢?她又没办法表达。
△电影《盲山》
我只能全凭主观臆断。她开始对自己的身体有所感知,也许在想自己去世之后,幼儿该怎么办?她也许在后悔婚礼上会露出的笑容。也许,她也在思念家人、思念家乡,厌恶咒骂那个遥远的地方也说得过去。她也许会想,如果有来世,自己再也不要过这样的生活了。我想不明白。
病症不是害死她的真凶
伯妈真正的死因,主要问题是长年累月的月子病,但我的妈妈却常常念叨:啥子病可以死人?我看哑巴就是饿死的。这话说得不无道理,伯妈病得最严重的时候,自己没办法做饭,整日躺在病床上,大伯和堂弟则每天在奶奶家里解决一日三餐。
我们吃完一餐饭之后,大伯就拾捡些剩菜,给伯妈带些回去。那个时候,家里的饮食结构是:早餐面条,午餐白干饭,晚上面条。这样吃小孩大人都有力气。伯妈作为病号,与我们同步。去世前一天,我妈妈从打工的城市成都回家,顺便去看望病重的嫂子,妈妈看到床边的木制柜子上放了好几碗成坨的面条,一口都没动,馊了霉了,爬满苍蝇。
她抓起一碗,看起来最新鲜的面条想喂她,伯妈把头别到一边,摇头。我妈比划着问她:“想不想喝点稀饭。”她这才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艰难的点头了。回到奶奶家,妈妈那天特地熬了粥,叮嘱烂醉后的大伯带回去,给伯妈喂些流食,有力气病也好得快。
大伯欣然答应,一路摇摇晃晃抱着粥回家,按着常规放在柜子上,自己便沉沉睡去。第二天,粥打翻了,一口没喝,人四仰八叉的张着眼睛和嘴去世了,到死也没喝上一口。我妈妈也只敢私底下和爸爸念叨:啥子病?啥子病?我看都是饿死的!现在这个年代还可以把人饿死,也只有你们余家人做得出来。我妈常常感概自己福大命大。
死后的风波
越南新娘终是去世了,她或许曾经也暗喜过,自己从火坑跳出来,只是遭遇让她始料未及。作为母亲,她也真实的看着自己的孩子,发自内心的笑出来,露出梨涡。作为妻子,她也为醉酒后遭遇车祸的丈夫流过眼泪。作为女人,她好像一生,就只有死后任性过那么一次。
伯妈下葬后的那个星期,整个村子都不怎么太平,挨家挨户的狗连夜的叫,一直持续到黎明,三天之内,村里的2个正在治疗的尿毒症患者,都接连去世,大家都猜测,是不是哑巴的命太硬了,生前和她有过节的人都被她带走了,村里的人让奶奶请道士来看看。道士煞有其事地在坟前和去世的屋子走了几圈,最后得出结论:她最重要的东西留下了,没带走,你们找一下,然后烧过去。大伯想了半天,终是想起来,自打伯妈嫁过来那天,手腕上就一直套着根红线,红线上有一块铜钱,按照伯妈的描述,那是她妈妈送给她的,她则一直都没有取下来过,直到去世换衣服的时候,那根线被丢在了客厅的桌底下面。大伯找出来,连夜打着电筒去坟墓前,烧了过去。那之后,村里真的重归宁静,狗再也没有叫过,也不再有人接连去世了。她好像终于安详了。她真的安详了吗?
悲剧不会随着死亡消逝
我伯妈的故事,牵扯把妇女当商品的人口买卖,牵扯贫穷的声响和悲剧,甚至牵扯出大部分越南女性,和我们身处的环境中那些底层女性的缩影和命运。她们好像生来就被印上了悲剧的烙印,挣扎....挣扎......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好命,挣扎就可以出火坑,现实的情况是,就好像现在的我自己。结合一些遭遇,我有时候恍惚自己逃离故乡的行为,是否真的存在意义,还是说我其实一直都在火坑里没出来过?
十几年过去了。21世纪的今天,有一次我在某个饭局上,听到一位男性炫耀自己在边境嫖娼的经历,他得意洋洋的说,在贵州,花了80块钱,来了一个越南美女,15岁,包夜,漂亮得很,80块钱啊,就当自己买了一包中华烟。
△越南新娘现象依然存在
十几年过去了。21世纪的今天,尽管自己在努力屏蔽,也还是会听到一些老家的被当成商品,换亲,买卖换彩礼的女性牺牲,给家里的男性修房子的故事。时间在前进,悲剧从来都没有停歇。伯妈的一生仅仅是影响我,在我内心根植了一道黑洞吗?
远远不止。我在年初的时候,收到了堂弟,也就是越南新娘豁出命生下来的那个儿子的qq好友验证。他15岁了,面色蜡黄,个字很矮,妈妈去世后,奶奶跟着病重,他自己搬着凳子上灶台做饭,吃着村里的百家饭长大。后来人们再不给他饭吃了,因为他被抓住在别人家里偷钱,一传十,村里人,人尽皆知,一个没有家教的坏小子。
我将近10年没见过他,但还是会生出想起他刚生下来,我喂他糖水棒棒糖的日子,他的身世也的确可怜,我心疼他空间的一些状态。在15岁的年纪就频繁表示自己想死,责怪自己出生错误的想法,他成绩不行,马上要去当兵,打算是当完兵回来就立刻结婚生子。
他大哥,打工好几年之后还是回村了,靠着几家人凑钱修出来的平房,娶了一个如同伯妈那样的媳妇,生了两个孩子,吃不起饭,妻小都经常在生病。堂弟几乎每次交谈都问我要钱,一次600、一次100、一次1000、甚至40、50....源源不断。我亦每次都接受,我猜想,能帮则帮,他一定也是山穷水尽,找了所有人无果之后才会找到我,如果我拒绝他,他会不会去偷,去抢,走上违法犯罪的路数.....
只是反反复复的最后一次索取当中,我的情谊用尽,拒绝并且拉黑了他。因为我的确无力,感到自己一时的救济并不能救济堂弟血液里流淌的劣根性、庶民性。我猜测,一个女人的悲剧,怕是要经历无数代人才能彻底摆脱和解。我既然都决定要逃跑,往前走了,就:“一定不要回头,千万不要回头,一直往前面走,回头是大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