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被精神病院强行收治180天后,我放弃了当女人。”(组图)
大家好,我是田静。
之前在微博上有条关于“女孩因为单身被父母送进精神病院”的爆料火了,看得我惊掉下巴。
当时的微博评论区质疑声不断,说这个爆料疑点重重,很可能是造谣。
△这条爆料被很多人质疑
即便如此,我还是拜托了我们作者追踪了这一个系列的事情。
很遗憾没能联系到投稿中的当事人,但后续发现不少相似的「被精神病」案例。
这些女孩,有的在网上求助,苦于没办法立案,维权困难;有的通过朋友的转述,因为去西藏支教就被送进医院。
坐标南宁,我们采访到一位跨性别者女性,她被强行收押进精神病院长达半年。
在这个期间,她见识到了真实的精神病院生活,人性的黑暗面,也认识到不少和她一样「被精神病」的女孩。
“女人最下贱了你就当”
悦儿,91年出生,广西北流人,跨性别女性。
被抓进去之前,她在表姐参股的教育机构,从事销售类的工作。
某天,悦儿的一个快递到了,她像大家一样跑到前台去认领自己的快递。结果不曾想,因为是悦儿的快递,快递小哥就被前台同事赶走,不让他放。
这边还在争执快递去哪里了,那边她工位的桌椅又被别人替换掉。
无奈之外,她只能跑到一层去讨个说法,最终这场口舌之争演变成了动手动脚,悦儿的衬衫被全部撕烂,整个背部都暴露在外面,是同事先动的手。
悦儿把手机镜头怼到霸凌同事脸上记录控诉,同事亦无所谓的反拍她,最后比出剪刀手,表现出胜利者的姿态。
第二天,她坚持还想要一个说法,过程中被一个男同事请出公司,最后扭打在一起,他们进了警察局。
没多久,同事回家了,剩她一个人在警察局,警察承诺:会给出一个合理的解决方案。
等到半夜,悦儿等来了一辆精神病院的车,车上下来了一个中年大汉,连夜把她抓进北流业善精神病进行治疗。
△当时抓悦儿进来的保安
回忆起那段经历,她至今都感到疑惑:“明明是他们先动手,先欺负我,为什么抓进去的不是他们?”
父母的态度也让悦儿感到难过,在得知自己被抓进去的时候,父亲不仅同意,还表示:“反正你也是个没用的人,不如就关死在里面算了。”
她像是被放逐了,就这样被强制性关进精神病院进行治疗长达半年时间。
入院手续并不繁琐,监护人同意并且买单(半年只缴了3000块钱),医院就能收人。
配合的入院前检查,也仅仅只检测了心肺功能,连最基本的测量表都没有,更何况脑ct、脑电图...
悦儿在微博上发布了一条时常11:37秒的视频,讲述自己在精神病医院半年的体验和经历。
视频剪辑精细,言语和逻辑都十分清晰,不管从哪个方面看,都达不到需要被迫精神治疗的地步。
△爆料的11分钟视频
“我被关在一个小房间里,旁边捆绑着一个女人,深夜那个女人要尿尿,护士不理她,她就直接拉在了房间里,整个房间都臭了。
“第二天我被医生叫去检查,结果我精神没太大问题,就是有些抑郁睡不着。
“当时那个医生叫罗医生,他说,你好好当男人你不当,非要当个贱骨头,女人最下贱了你就当,现在知道错了吧。
“呆了半个月的二楼「男生宿舍」,我就去三楼女生宿舍了。逼我吃一些没有名字的药,不吃就拿电棍电我,电完后因为心脏受不了就吃了。
“那里的饭真的很难吃,全都是青菜和白饭,碗也不消毒,很多病人把吃的吐在碗里,洗一下就换下一个人用了。
“我不吃,他们不做理会,不吃就饿死算了。
“后来饿了四五天,实在感觉快死了,他们才买了新的饭碗给我,这就是我在里面,第一次吃饭,第一次争取到属于自己的权利。
“半夜很饿,男保安直接来踹我,打我,拍了五下我的脸说:你以为这是你家啊?你以为自己是千金大小姐吗?
“打得我,整个脸的骨头都在痛。那个又打我又电我的男保安,大家都亲切的叫他陈叔。”
那个视频给我的震撼很大,我问悦儿,这段经历给她带来最大的冲击是什么?
悦儿说:“我丧失了继续做女人的勇气。”
“好像我经历的一切不愉快,都是因为女性身份带来的。”
“我爸说,你要是个男孩子,就算疯了我都养你。”
被关进精神病的女人们
悦儿只有五六岁,还在看美少女战士的时候,她最喜欢的角色是月野兔。
因为月野兔和男生接吻,让她有种奇妙的感觉:“觉得男生很帅,喜欢。”
△月野兔
女性身份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潜在悦儿的意识里了,她开始对性别有了模糊的认知。
这个认知,改变了她一生。
直到她青春期开始女性化,被孤立也无所谓;直到20出头独自做变性手术,不被接纳也无所谓,悦儿几乎没放弃过做女生的念头。
唯独这次入院,被壮汉男保安按在地上殴打之后,她感觉:“身体里多了一个男人,想保护自己,想变强。”
同时,悦儿在医院窥见了太多命运悲惨的女性,让她第一次觉得,当女人好像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有医生告诉她们:“只要你成为社会上的垃圾,就会被关进垃圾场。”
悦儿说她也是第一次知道,世界上真的有垃圾场的存在。只是这里的人界定垃圾的标准,总感觉不对劲。
△跨性别不是病,但总有人为此被治疗
这个垃圾场的二楼是医生和护士和男生宿舍,保安在一楼。
不像影视剧里演的精神病院那样,到处都是关爱、鲜花和阳光,这里还有小黑屋的存在。
小黑屋里面很恶心,吃喝拉撒都在一个屋子里面,不听话就会被关进去,没有光。
精神病院的三楼是女生宿舍,一间房里面大概住了9个女生,整个屋子地面铺满木板,女孩们在上面睡觉。
保安和护士可以穿着鞋在上面走来走去,房间设置除了木板,还有简单的洗浴室。
医院里没什么娱乐项目,活动空间只有全是大小便的洗浴室和厨房后院。
在里面度日除了睡觉,就只好走来走去,拜托护士买扑克打牌,或者几个病友凑在一起聊天。
里面的女孩子,大部分都有完整的表述能力,知道自己在哪里,怎么来的,以及接下来怎么办。
她们因为闹离婚、跟老公吵架、嫁不出去、找不到工作、生不了孩子…各种原因被带到了精神病院。
最年轻的是一个12岁的女孩,悦儿说她经常被「电得呱呱叫」。保安对待女生像畜牲,有时候逮着人就往胸部上面电。
让悦儿非常不理解的,是其中有个女生非常漂亮:“她都这么漂亮了,还被保安虐待,我想不通。”
有一个二度进院的女孩叫殷勤。悦儿第一次见她,她被捆绑在小房间里,三个月之后「刑满释放」,没多久之后又被关进了。
后来好像就真的关傻了,有一次宿舍发洗发露,她抱着直接吞了进去,当场倒下,接着宿舍里的人叫来了戴眼镜的医生,她被送到二楼洗胃。
印象最深刻的叫李梅华,她好像真的被关得不正常了。
因为不想和变态结婚,她被送进来,悦儿清晰记得她的名字,因为每天她都对着窗户唱歌,或者哭。晚上睡觉说梦话「光头佬,不要摸我,死变态」像是之前被猥亵过。
李梅华做好了死扛的准备,她觉得自己呆在医院里有吃有喝也挺好的,只要不和死变态光头佬结婚就好,她已经放弃了出院的打算。
那个因为离婚被送进来的女孩,家人嫌她是累赘,没有经济实力,被当成废物扣在这里。
△医院名:广西北流业善医院
悦儿开始想:当上女生又如何呢?
“那么漂亮也会因为找不到老公被送进来,就算找到老公也要被欺负,靠男人靠不住,靠自己也靠不住。这些被送来的女孩们,你叫她们反抗,其实她们被送进来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离不开家人。”
除非去死,不然休想出院
院内的女孩殷勤,悦儿见证过她从被关进小黑屋——吞洗发水自杀——被释放——再被关进来。
“这就像个恶性循环,好端端的人被关了这么久,真的关疯了,放出之后还是不谈对象,不结婚又被抓进来......不能把「被精神病」当成一次小误会和人生插曲,女孩一旦被送进来,一生就被毁掉了。”
△湖南省某康复医院住院部
进去医院的前三个月,悦儿表现很好很听话,因为保安说:好好表现,三个月之后是有希望出院的。
不曾想,三个月之后她并没有等到出院的消息,和家人打电话也被监听,丝毫说不得院里的一点坏话,不然就会被剥夺打电话的权利。
她被保安摁在地上打,等到终于鼓起勇气想反抗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在药物的加持下,浑身上下使不出一丝力气,只能默默承受,等着拳头停下来。
希望破灭之后,悦儿彻底不想表现了,她天天叫疼,哪哪都疼,头部发麻,没有力气…表现得像一头奄奄一息的野兽,一个真正精神失常的人。
△束缚住有攻击性的病人
她在医院里自杀过一次,抓着洗衣粉就往嘴里灌。
灌完之后就被送往二楼奔赴更大的噩梦,没用麻药就被粗暴的洗胃:“一根又粗又长的管子,从嘴巴怼到胃里面,感觉有水冲进去,然后把洗衣粉吐出来,人就清醒了。”
悦儿说,在医院里,大多数人的自杀方式都是吃洗衣粉,想死都无计可施。
自杀没多久,医院害怕出事情,就通知家里人把她带回家。医院这边同意出院,但她父母并不满意这个结果。
签订协议才能出去:之后出了什么事情,第一和北流业善医院无关,第二和家人断绝关系,也和父母无关。
△断绝父母关系的协议
你知道被关进精神病院要怎么才能被放出来吗?
悦儿显得颇有经验:“很简单。如果疼,就要表现得更疼;如果你想死,就要表现得更想死。”
——因为这样他们才会害怕。
没有办法通过「在精神病院证明自己不是精神病」获得自由。这个经典困境的答案,其实是跳出问题,走向疯狂。
女孩出院后的日子
采访悦儿的时间长达三个小时,大部分的时间我都在询问她出院后的生活,我问她晚上去哪里玩了?吃了什么?生活发生了什么变化?
我始终相信,她的答案也是那些被禁声女孩们的答案。
悦儿逃离北流业善医院之后,虽签署了断绝关系的合同,她父母还是帮她在离家很远的地方租了一间小房子,要求生活互不打扰。
因为入住过精神病院,父母想让她「一辈子就这样烂下去」。
悦儿之前养了一只狗,那是她唯一的陪伴,社交状态大部分都和狗狗有关。
△悦儿养的狗狗
被抓进去后,狗狗被送去了亲戚家,她则被父母发配到离家很远的南宁出租屋。
她说:“真的好孤独。”
和悦儿通话过程中,我的室友不小心发出了声音,她问:“是谁?”
我说:我和好朋友一起住。“真好,起码没这么孤独。”
我提议她把狗狗接回来,反正现在也是一个人住了。不料这个提议,让她想起了关于未来的消极打算。
“再说吧,我现在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被关进去之后感觉自己更难进入社会了,对自己的性别定位前所未有的模糊,我很害怕出去工作,害怕再次受排挤,被当成精神病,被抓起来。
“我以前觉得自己很漂亮,可以像金星那样把自己嫁出去;我在工作中争强好胜,想拿第一,只是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那些没有名字的药片让我持续头麻,很多时候都想放弃生命。”
△《失心病狂》被精神病的女主角
有天晚上,她在公园里面散步,有个男的跑过来问她加微信,当时她就拒绝了那个男的。
“现在我防御心很强,内心可能还是想给他微信的,但我现在不敢接受男性的示好。看到男的就想拖过来打一顿,因为那个男保安打我的样子,让我忘不了。”
本来悦儿出院的时候收到了女孩们的明信片:里面有她们的电话,还有病友承诺出院后帮忙联系工作,但这些号码最后也不知道忘在哪里了。
“那个时候只想出院,没有想那么多,我只想把关于那里的一切都丢了。”
她想起有一个比她先出院的男孩,悦儿拜托他,出去之后给自己的父母打电话,告诉她们医院到底有多黑暗。
父母却说早就把号码弄丢了。
悦儿本来还以为有病友可以当朋友,现在仿佛和这个世界最后的联系都断了。
“被抓进去,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从此你就再也不是大多数人,每天都只能活在阴影里面,一边努力自愈,一边担心自己哪天会被再次抓进去,很分裂。”
△《失心病狂》
悦儿和那些同样「被精神病」的女孩,被浪费的不仅是半年被关押的时间,可能因为这半年,她们需要花一辈子去消化。
其他「被精神病」的女孩们
有女孩没有自伤自杀行为,仅仅因为抑郁就进了精神病院,在那里她遇到医院误诊送进来的其他姑娘,还有个姐姐产后抑郁就要进来遭罪。
△女孩讲里面遇到的姑娘们
有个叫叶子的女士,被自己阿姨和继父送进医院里,她对我表现出很大的防御和不信任,简单聊了两句,便再没有音讯。
有女孩三年内被六次反复关进精神病院,每天被逼服用一大堆激素类药物。
△女孩吃药几个月患上子宫肌瘤
去医院检查,诊断出由于长期吃奥氮平,患上了子宫肌瘤,现在子宫肌瘤已经有三、四年,从原先的一公分增大到三公分多,会影响今后生育。
女孩还打了一年善思达针剂,导致泌乳素增高,患上了脑垂体囊肿。
六次入院后,她在网上求助,苦恼自己是该告父母,还是告关自己的医院。她甚至不知道,父母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构成了犯罪。
△女孩六次入院被迫吃了各种药物
更多的「被精神病的人」,一旦被送进去医院,就好似人间蒸发了。她们的发声渠道只能通过别人的转述。
深圳有个女孩子,因为在西藏支教五年,父母就觉得她有病,决定将其送进精神病院进行一番矫正。
这个深圳女孩在被送进去之前,给好朋友发出过求救信息,请求好朋友救救她!可最终,还是被送进去了。
△想要求救但没有渠道发声
和大多数局外人一样,看到网络上有女生因为单身被送进精神病院的投稿,我第一反应也是:多半是假的。
医院肯定有自己的收治标准,监护人的权力再大,也不能完全违背当事人意志。
查找相关案例时,我发现早在2010年,社会上就有过比较热烈的关于「被精神病」的讨论。
广州的何锦荣案、江苏的朱金红案、南京的吴翔案…「被精神病」、「精神病强制收治」甚至写入了百度词条。
2013年5月,新的《精神卫生法》正式施行:精神障碍的住院治疗实行自愿原则,除非发生自伤或者伤人行为,可经监护人同意实施住院治疗。
△2013年施行的《精神卫生法》
在精神卫生法实施后遇到的第一个相关案件:上海的徐为动手打了父亲,被送进精神病院,期间配合治疗,达到出院标准依然不予出院,因为监护人是哥哥,他在广州打工无法监护。
最终法院驳回徐为的诉讼,认为徐为不适用「自愿住院」的规定,仍需要监护人同意。
△2015年报道的精神卫生法第一案:徐为案
也就是说,即便徐为后来达到出院标准,法律上依然判定监护权大于自主决定权。
2017年,杭州第七人民医院关于入院方式调查里,也提到了“由于病情不稳定等原因在监护人哄骗下入院治疗”的情况。
△知网查到《精神专科医院封闭病房患者入院方式调查》,2017年
我咨询了一下在广东省医院精神科工作过的医生,她表示在实际操作中,“自伤或者伤人”并不是医院收治的必要标准,因为患者自己要求或者监护人强烈要求,医院也会收治病人。
也有仅仅是抑郁症就送进精神科住院的情况发生。
通常精神科医生会给出一个诊断建议。较严重的精神疾病如出现幻听、精神分裂、双向等,脑电波和神经递质会出现异常。
抑郁症、焦虑症通常在生理上的变化不明显,通常会给到一个量表诊断结果。但这个世界上,谁又没有点抑郁情绪呢?
在不那么正规的医院中,「被精神病」的情况确实可能发生。我们一眼鉴伪的网络上那些「被精神病女孩」,其实也有可能真有其事。
就像文中的悦儿一样,「被精神病」是个在主流世界里被忽视的群体,他们不被看见,不能发声,即便发声也不能自证正常。
所以,我想呼吁大家对可能「被精神病」的人多一点耐心,少一些恶意,至少给他们一个正常公共表达的机会。
毕竟,是否是正常人不过是一张量表上某些指标的区别。
曾经她们因为某些原因被强制住院治疗,我们没有倾听。万一有一天这种事情发生在我的头上,谁还会为我发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