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荣休高干的故乡行
文 | 史双元
一位荣休高干的故乡行
——说贺知章《回乡偶书二首》
(原文首载于江苏《凤凰大语文》)
唐代诗人贺知章退休后写过《回乡偶书二首》,除了人生感叹,仔细品味,还有一种雍容大度的古代高干风范。
贺知章称得上是真正的“大唐荣休高干”。
贺知章工作和退休,都选择了最好的时候。他在武则天执政时期进入国家公务员队伍,虽然仕途上起步较晚, 37岁考中进士, 53岁被授予国子四门博士,但架不住他人缘好,不犯错,因此稳步升迁,直到80岁的高龄还被授予职责权不大、但荣誉性极高的太子宾客。贺知章基本上生活在中国历史上少有的承平时代,特别是盛唐开元年间,这是大唐最好的青春岁月,也是中国历史的高光时刻。
天宝三载(公元744年),86岁的贺知章申请退休,获得批准,京城二环内他还有一套大宅子,离京时,捐给了宗教事务局属下的道观(一说捐出的是他家乡的房产)。回乡之前,朝廷专门为他组织了一个大型的送别活动,唐玄宗亲自写诗送行,一首不够,再写一首,这是贺家八辈子积德的福报啊!更加实惠的是,皇帝还把越州镜湖赏赐给他作为私家花园的一部分。
贺知章在京都期间,不仅工作稳定,文化上有创造,生活上也悠哉游哉,他喝酒,写诗,写了诗再喝酒,“吴中四友”、“饮中八仙”、“仙宗十友”这样的有影响力的民间社团组织都有他的身影。因为不担心粮价屋价,所以,遇到心仪的朋友,他敢于解下拴在裤带上的金龟换酒喝,这种潇洒是需要底气的。
他不仅身份高,名声也非常大,对于当时的文人,他给出的评语就是“一口价”,比如他见到李白,一见他的模样,读到他诗句之狂,立马邀他一起喝酒,喝高了,就夸李白为“谪仙”,从此,李白就一辈子带上了“谪仙”的标签,弄得他不表现得仙风道骨都对不起贺知章似的。
古人生命周期比较短,“人生七十古来稀”,能活到八十就是 “人瑞”了,作为一个高干,贺知章不仅长寿,还能够平安落地(毕竟武则天时代有一段时间告密成风,人人自危,他退休之时,大唐也有山雨欲来之忧,可见他时间点踩得很准。)光荣回乡,这不但是好运气,也需要有人生运筹的大智慧,这种智慧的核心要素就是要有大局观,说话不违和,一句话,当官的要像个当官的。
贺知章在致仕回到家乡以后写下了《回乡偶书二首》,虽然有沧桑之感,但不乏一个曾经的大唐高干的雍容大度和说话的“分寸感”:
其一: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其二: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第一首诗写作者久客他乡,回乡时鬓毛已衰,家乡人都不认识自己了;第二首诗抓住了家乡的变与不变、物是人非的对比,流露出作者对生活变迁、岁月沧桑的感慨与无奈之情。
虽然是荣休,也未免有些伤感。退休预示着人生的终点站,所有的荣耀与传说都将打包封存,回到家乡,你将收获很多情亲和乡音,但也避不开邻里争讼之类的狗血情节,与民间土豪乃至斗升之民纠缠不清。故乡将不再制造关于你的神话与传说,你脱下官服的同时,也就是卸下了庄严与威风。要说没有丝毫伤感,也是不真实的。
但贺知章这两首诗,虽有人生转折期的感叹,但绝没有“穷矬大”的失落和焦虑,这不仅仅是因为唐代官员可以享受半薪退休,也不仅仅是因为他家底丰厚,更主要是,他骨子里养成的达官气度。
比如,他不需要炫耀,当今皇上已把镜湖赏给了我,从此,它就是我的私家园林的一部分了,我用得着高调宣讲吗?自然有识趣的地方官吏告示通知,我只是说,
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你体会一下,我说的是大自然的可爱和永恒,我说的是“物是”,我询问过地方政府什么时候给我发地契了吗?我关心过湖边造别墅的楼层限制了吗?我会那么low吗?
贺知章回乡,有皇帝带头欢送,家乡长官自然会组织盛大的欢迎仪式,地方缙绅、社会名流都会趋之若鹜,但在贺知章眼里和笔下,一概看不见,一概不入诗,却单挑一个儿童来“说事”: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也不知道有没有排练,反正贺知章“无意碰到的”这孩子就是聪明,就是配合,“笑问客从何处来”,“笑”就很健康,“问”就很聪明,问的是“大伯,您是从哪里来的,怎么我们这个村旮旯里没有见过您啊?” 给您一个自然炫酷的机会,讲一讲当年自己发奋读书、走出乡村的励志故事,讲一讲京城的繁华,讲一讲当朝皇帝是怎么安排盛宴、皇榜诏书下令百官都到东南城门外欢送的。
这孩子就属于领导愿意看到,希望看到的良民子弟,是荣休高干眼中示范村的孩子,不惹事,能凑趣,让人省心,日后不会到我镜湖别业偷鸡摸狗、抓鱼捞虾,他们就不像杜甫笔下的南村儿童,那可真是一个顽劣:“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当然,杜甫当时也是气急了才会下此重笔,批评毛孩子。
以上对贺知章《回乡偶书二首》解读也可能是当代穷酸文人对古代富贵文人嫉妒而产生的“误解”,可能当年贺知章根本就没有这些小九九,他只是感叹退休回乡的某种寂寞和沧桑,老朋友大多已经驾鹤西去,而小孩,却根本不认识我,人生啊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