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国老兵的故事
2015年5月25日是我们大舅90岁生日。
我大姐夫妇,二姐夫妇和我带着我们五兄妹的贺礼一起去台湾为大舅祝寿。
大舅对于我来讲从来就是个神秘的人物。当我有记忆时,我有一位舅舅在台湾,那可是一件逆天大事。
我们生活在红太阳照耀得大地上,无比幸福。
他可是在国民党盘踞的台湾岛,水深火热。
我有时候看到妈妈珍藏的家人照片,看到大舅身着美式军装,那副英俊潇洒的神情,不由产生一种爱恨交加的心情。
可惜那些照片在1966年全毁了。
大舅啊,你知道吗,因为你,我们在大陆的亲友都受了不少磨难。
大舅啊,我想见见你,毕竟我身上流着50%与你相同的血!
在父母的口中我知道,大舅是妈妈最大的弟弟,他也随外公的工作由长沙到武汉再到重庆。
他在“十万青年十万兵”的号召下参加了青年军。
后来他发觉青年军里风气不好,由爸爸找了两个立法委员担保进了空军。
随后又被送美国训练,回国后就在上海江湾机场服役,他是搞地勤的。
1948年撤至台湾。
最初还有联系,后来就渺无音信了。
1980年通过大舅原先在江湾机场的同事,她已移居到南美哥斯达黎加,由台北到哥斯达黎加,绕地球一圈,才再转到上海。
妈妈与大舅终于联系上了。
我们得知大舅已于1975年以上校军衔退伍,在企业里干活。
以后的日子不仅是信件来往,而且大舅不停地往大陆寄钱寄物,我家以及几位舅舅家都收获不少。
那些带有台湾背景的大舅舅妈的生活照片,引起我们无限的遐想。
尤其是三通后,我们急切地盼望大舅舅妈的到来。
他们是1988年底第一次回大陆,妈妈舅舅是相隔四十年才重新聚首,白发,老泪,互诉思念。
可惜我没有见到此场面,我已在大舅的资助下于六月初去澳洲了。
这是舅舅舅妈八十年代初在寓所的照片。
我与大舅的交往,在大陆时仅通过信件而神交。
87年大舅资助我去澳洲,直到88年我成行,很是遗憾没有与大舅见上一面。
临行妈妈嘱咐我大舅的生日是农历四月二十七,来澳后我都会在这天与大舅通上一番话,送上我的祝贺,寄予我的思念。
到了96年我与丁路结婚时,大舅舅妈到佩斯来参加我们的婚礼,这真对我来讲是喜出望外。
我一个海外游子,在成家立业的第一刻,亲人们从祖国宝岛不远万里来给与祝福,那是何等荣耀之事!
在机场我见到大舅的第一时间,就感到他是外公的翻版,只是稍许胖了一点。
随后大舅舅妈他们参加了我们的婚礼,我们一起游玩了佩斯四周的景点,海滩,山丘,水库,瀑布。
我还陪伴大舅舅妈去了东部。(丁路在佩斯陪她妈妈。)
我们一行三人去了悉尼,墨尔本,堪培拉。
在悉尼时我们还在我大学同学刘金兰家吃了饭。
大舅舅妈在澳洲待了将近一个月,其间我们舅甥有了许多交谈,我知道了大舅为何以农历为生日,他说是忘了公历的日子。
(其实这是很容易查出的。)
我第二次见到大舅是2012年底,当时我二哥邀我去参加他儿子葛丁在上海的婚礼,我就顺路到台湾去见大舅他们。
考虑到舅舅舅妈已年迈,我就委托旅行社安排我的行程,且要求有足够的时间能让我能与舅舅他们见面。
时隔十六年再见大舅,他确实老多了,但他仍然不忘记要舅妈给我这个第一次上门的小外甥一个足实的红包。
我这个年逾六十的小外甥也只能红着脸,从那红包中抽出一张而心悦地收下了。
大舅他行动迟缓了,可他的思维仍然很敏捷,清晰地讲述着我知和不知的旧事,也讲一些我们分别十六年来人与事的变迁。
由于我是第一次来台湾,大舅他不顾几近九旬的年迈,定要去饭店为我接风。
在到离他家不远的饭店路上,大舅萎萎慘惨地走着,中间还不得不停下息一会儿,我不由得心疼而感,我能走到这个时段吗,即便到了这个时段我还能走吗?
我是在大舅称为很伤感的情况下离开台湾的,我心里总觉得我还得再见上大舅一面。
这是1988年秋天舅舅舅妈第一次会大陆与亲人们在重庆的照片。
与大舅的第三次见面是经过我们精心计划的。
2013年底我们一家到上海,我与大姐,二姐及二哥有多次交见面谈,我提及明年大舅九十岁生日,我准备去台湾祝寿。
大姐因为经常出国,没有去台湾的计划;二姐由于健康状况,不能确定;二哥他们已去过台湾,不作再行。
等我们回到澳洲后,先是二姐来电讲他们夫妇准备去台湾祝寿,我就与大姐通话,她讲大姐夫也提议去台湾祝寿并要去见见他家的亲友,只是在大舅生日前后一天与我们同行,而后他们就自行。
这样我们就各自定机票,由苏震亚(二姐的儿子)为大家定旅馆。
我们决定给大舅他们一个惊喜,直到临行前的一两天才才告诉他们。
我是在五月二十二日深夜到的桃园机场,二姐他们已在旅馆里等我了。
第二天下午我与二姐夫苏光华去松山机场接大姐他们。
松山机场是个军转民的,就在台北市区里,桃园机场则在几十公里外的桃园市。
大姐他们先到旅馆整理一下,我们五个就带着我们五兄妹的贺礼去大舅家。
大舅见了我们情不自禁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热情地说,欢迎欢迎,舅妈更是忙前忙后端水泡茶。
大舅他们自己没有孩子,见到自己的外甥外甥女及女婿们前来祝寿能不高兴吗?
晚饭时一定要在饭店里为我们洗尘接风。
饭桌上大舅不住地称赞两位姐夫,感谢他们在大陆对大舅他们的接待。
二十四日我与二姐夫出去找饭店,正好遇上一家卖炊具的店,那家老板为我们联系上他的一家客户,我们就在那里定了寿席。
二十五日早晨我们先去定了生日蛋糕,而后我就去大舅家接他们。
我是第二次到台湾,自以为是老台湾了,跑腿的事我就都承担下来了。
我们到达饭店时候,大姐二姐夫妇都已在等着了。
这家饭店的菜肴不错,并且有斋饭,大舅妈拜佛,常年吃素。
生日蛋糕在“生日歌”声中被切开时,老寿星是笑逐颜开。
人生七十古来稀,大舅九十可庆可贺,子辈们从对岸飞来,从澳洲越洋飞来,不亦悦乎。
此时此刻我们都感到亲情是不为高山大海所能隔裂的。
乐极生悲,在庆贺的喜悦里我犯了一个大错。
这是1996年舅舅舅妈来珀斯参加我婚礼时拍摄的。
二十四日是星期六,舅妈到我们住宿的旅馆来闲聊。
晚上我送她回家,在出租车上我们交谈时,我一不小心讲道,大舅离开大陆时有过一段婚姻。
舅妈讲这事我不知道,你舅舅没有跟我讲过。
我一听心中大呼,完了完了,我可能捅了个马蜂窝。
我忐忑不安地回到旅馆,与大姐讲了这事,大姐也讲会有麻烦。
我讲我以为舅妈早就知道的。
一夜难寝。
第二天,我在去大舅家的路上,先打个电话负荆请罪地跟大舅讲,对不起。
大舅豪爽地跟我讲,培杰啊,我要谢谢你,我三十几年都没找到机会讲的事,由你帮我讲出来了。
我真是感到无地自容,述了上辈人之諱,愧对孔孟两夫子。
直到二十七日,我离台舅妈送我到汽车站时,她与我谈起此事,她讲这类事台湾很多,如果你舅舅大陆有孩子,我也要津贴他们的。
舅妈信佛,以宽怀为本,她瘦小的身躯却能包容无限。
此时我心才得以平安。
大舅的上一次婚姻确是个悲剧。
抗战胜利后,我家随中央银行迁到了上海。
大舅在美国受训完也被派遣驻守在江湾机场。
光复后的沦陷区,国军将士绝对是未婚姑娘的抢手佳婿,大舅是空军,本为天之骄子,又在美国受过训,更是光环重叠。
热心人为他介绍了一位老家溧水殷实富户的梅姑娘。
我爸就陪大舅去溧水相亲,那家天天筳席招待郎舅二人,他们抹不住自己的油嘴,就与梅姑娘家定了婚约且准备在上海完婚。
不日郎舅二人就返回上海。
在待婚期间,大舅结识一位上海姑娘,她父亲是医学界名流。
上海的女性可是媚力十足,捏魂摄魄,轻而易举。
从孙中山到蒋介石且毛泽东皆拜倒在上海女人的石榴裙下,迎娶她们为国母。
那么大舅被上海小姐迷住而忘却了待婚的村姑是最自然不过的。
等梅村姑到上海成婚时,一场风波是躲不过了。
在我父母强力坚持下,大舅不得不与梅村姑举行婚礼,新房也设在我家。
每每执勤空闲就赶回家,两口子也显得恩恩爱爱。
没多久大舅久随军撤至台湾,他就委托他的朋友送来一包东西给我父母,他们打开一看是当时稀缺货——美国造的避孕套。
大舅以此明志 :你们可以逼我成婚,我将从此断后!所以父亲总是后悔说,当初如果让大舅与上海姑娘结婚,大舅的孩子一定与我们差不多大了。
这是我在2016年再去台湾为舅舅照的像。
梅舅妈娘家姓翟,曾被测字为上羽下佳,佳人托飞。
大舅是空军,梅舅妈有帮夫运。
那位医生家姓瞿,双目见佳,仅有美色而已。
据说这也是当年我父母坚持要大舅娶梅舅妈的原因之一。
君郎西南飞,妾盼郎早归。
梅舅妈不知大舅一去不复返,等到大陆易帜,青天白日变成五星红旗,大舅回家象是无期了。
外公就为大舅和梅舅妈解除了婚约。
随后梅舅妈就跟着妈妈的堂哥去了山西太原。
这样梅舅妈就变为我们的梅阿姨了。
梅阿姨身怀绝技,她有家传的医治跌打损伤的本领,在太原悬壶济世,也博得一片赞声。
后来嫁给一位张姓的眼科专家,生育一双儿女,宝宝,珍珍,挺是可爱的。
尽管此张非那张,可梅阿姨总觉得自己仍然是张家的媳妇,更有甚的是她老是把大舅的小照放在她胸前的项链合里,不时地扳开看看。
好在张医生祖籍山西,吃惯了醋,没觉着多少酸味来,不然这日子肯定难过。梅阿姨对大舅的爱,只能用个“痴”字来描写。
一九八二年暑假,我从上海出发,途经山东北京,到了太原。
我去了堂舅家,也在梅阿姨家住了一晚。
我找了个机会,把临行时妈妈揣在我包里的大舅寄来他的照片,给梅阿姨及她妈妈梅婆婆看。
不提梅阿姨的表情,单讲梅婆婆,带着老花眼镜,双手微颤地捧着大舅的照片,聚精会神地看,不时地在满是皱纹的脸上泛出深情的笑容。
那时的眼神绝对叫着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
时隔三十四年母女俩见到大舅的照片,不讲欣喜若狂,但也是满心喜悦。
我把这一切在九六年大舅来澳时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那时梅婆婆已去世了。
大舅舅妈在参加完我的婚礼后就北上到了大陆,去了上海重庆,也去了太原。
据说堂舅他们安排大舅与梅阿姨两人见了一面。
逾越了四十六年,两位古稀老人谈些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久别重逢,旧时的恩恩怨怨,难以消除,也得消除。
这次见面是大舅与梅阿姨今生往后的绝对句号。
梅阿姨的这“痴”字就到终点了。
梅舅妈在太原的照片。
应该是1988年以后摄的。
大舅是个抗战老兵,戎马生涯几十年,应该讲战鹰生涯几十年。
他为这个国家,为这个民族,为那位领袖,为那个政党,秉忠心,献终身,呈现出一个“忠”字。
孝就很难谈及。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迫于两岸的分治,他根本无法孝敬父母,顾眷家属,甚至得远离新婚不久的妻子。
在巨大的社会现实面前,个人的愿望绝对是渺小和无奈的。
两岸三通后,大舅尽力资助大陆亲属,以补自己几十年对家人的未尽遗缺。
随着台湾经济迟滞,他也显得后继无力。
相反随着大陆经济的蓬勃发展,大舅舅妈得到了大陆子辈们的不少馈赠。
当然大舅舅妈一般会谢绝现金,对于礼品会笑纳的。
台湾的经济不好,大舅的退休金不增反减,生活不讲艰难,也是拮据。
更主要是他担心自己去世后舅妈的生活,因为遗孀只有大约一半的退休金,所以他们很是计划用钱,舅妈老是埋怨大舅甚至去荣总看病也不愿坐计程车。
其实这是大舅对舅妈的一份爱。
舅妈一直讲台湾的老兵很苦,千千万万的老兵随那位领袖来到台湾,哪怕当年是才15岁,如今也超过80岁了。
许多人妻离子散,许多人至今独身未娶。
我们在台湾的荣民总院看到一些人中午吃着盒饭,舅妈讲他们都是没人照顾的老兵。
从这来讲大舅是幸福的,他有舅妈的陪伴。
我能看到大舅这位老兵在舅妈的搀扶下坚强地行进在宝岛的夕阳中。
舅舅舅妈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