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上海疫情中的残障人士:盲人无法参与抢菜,因残致贫更困难(组图)
一个文明的城市,应该首先保障残障人士和独居老人的权益。
本刊记者/龚怡洁
陈铃(化名)陷入了核酸焦虑。
她在上海,隔壁和楼上的住户都出现了阳性感染者,所住的小区封楼了。
陈铃的健康码已经变成黄色。按照规定,她想要恢复绿码,就必须在居家健康监测满14天的基础上,近7天内做3次核酸,并均得到阴性的结果才可以。
但是,陈铃是“渐冻症类型”患者,出行不便。楼栋没有电梯,3年里她多次提出加装电梯的诉求,但始终没成功。疫情爆发之后,做核酸对她来说成了难题。最开始,她说明自己的情况,申请医生上楼,但被告知需要自行下楼,医生不能进户。
“我是残疾人,不方便。”她反馈。
对方让她先等等,等到最后一家,还是叫她下楼。等陈铃开始搬爬楼机的时候,核酸工作却结束了。工作人员离开前说,残障人士平常应该不怎么出门,家里有人做过了就可以。
“不给我做核酸,我的黄码怎么办?”
并不容易的互助
4月6日下午五点半,陈铃把求助信息发在了残障互助群里。
群是张菁琳牵头组建的。这个出生于1999年的上海女生,毕业不久后自己创业,开了一家无障碍设计公司。
4 月3日晚,因为接到一位残障朋友的求助消息,张菁琳决定拉一个小团队,对接疫情里求助的残障人士。当晚10点,她和朋友们用公司的账号发了一条微博,附上了一张“上海残健共融互助”的在线表格,以及互助群的二维码。
张菁琳制作的“上海疫情期间残障人士需求合集”在线表格。
在线表格分为五个区:“我要求助”(统计紧急求助信息),“我需要物资”“我提供物资”“问题互助区”和“留言板”。朋友圈和微博等平台收集到的求助信息,志愿者们会汇总到表格里,一一打电话核实,再尝试购买配送。
“粗略做出来的表格,希望能够帮助到大家,欢迎有资源能够帮助到表格中需求的朋友能够伸出援手。”张菁琳写道,彼时,她还很乐观地希望这份表格“不被填上需求”。“你的焦虑与不安,你的病痛与康复咨询,你的物资需求与其他求助,都会有回应,虽然可能有时候回应比较慢,但是跟春天一样,一定会来到的,我们一起共盼春来,携手互助。”
住在静安区的梁小姐是在6日刷微博加入到互助群的,进群第二天,她就收到一位女士的求助:她是住在嘉定南翔那边的盲人,因为封控,和几个人在工作的盲人按摩店里被困好几天了,没有办法弄到食物,居委会和街道也没有给他们提供援助。
梁小姐家里囤了一些食物。她又向邻居收集了一些物资,然后联系这个姑娘。但是南翔那边交通管制,而梁小姐住在市区,跑腿闪送都去不了。
“我当时是非常失望沮丧的。”梁小姐说。
上海疫情以来,对于物流的管控非常严格。能够拿到通行证的车辆很少,而且基本上运送的都是大宗货物,例如统一分配给各个街道和小区的物资。张菁琳和志愿者们联系到了某物流团队,试图解决部分物资需求。但因为物流方是以非公益的正常收费形式参与配送,一些经济条件有限的受助者不愿意承担比平时更高的配送费,再加上运力一天比一天紧张,物流团队也很难优先照顾到这些个人的、点对点的需求。
另一种选择是跑腿——还能叫,但完全靠运气。跑腿的收费也并不低,加上可以看做是打赏的“调度费”,一单可能需要50元跑腿费才能拿下。张菁琳曾经接到一群被困酒店的外地人的求助,他们中不少是因重病来上海求医的,本身经济负担就不小。虽然已经快吃不上饭,还是不舍得拿出50元给跑腿小哥。
在跨区物流严重受限的情况下,就近互助能发挥很大作用。在第一次援助尝试失败的半小时后,梁小姐又在群里看到了另一条求助信息。
“现在我们有9位盲人居住在陕西北路XXX弄小区,食物就只够今天(4月7日)了。”发信息的人说,从昨天开始,已经尝试了很多求助办法,联系不到所在的居委会,网上也抢不到食物,从街道办得到几个订餐信息,但因为不够起送量无法配送。
4月7日,残障互助群里,大家在更新工作进展。经梁小姐的帮助,静安区江宁街道9位盲人的求助已经解决。图/受访者提供
这个地址和梁小姐就在同一个街道。她主动提出对接这个求助,电话里,她向对方确认有没有厨房?“如果可以做饭,我就可以给他们多送一些新鲜食材。”她说,得到对方肯定答复后,她赶紧叫了一单跑腿,她送去的包裹里有蔬菜和挂面,还有早上刚刚抢到的几罐午餐肉,邻居家留下来的粽子和腊肉,就这样塞满一箱,送到了求助者手里。
被剥夺自救主动权的人
《中国慈善家》联系上住在黄埔区的张仲栋时,他的求助还未解决。
“需要泡面,水果,髙血压药(马来酸左氨氯地平片)。”他在表格里写,并留下了自己的地址和联系方式。
张仲栋今年67岁,下肢残疾,目前和66岁的老伴住在一起。小区在浦西,刚开始说要封四天,两位老人备了些蔬菜。但后来封控时间继续延长,十几天里,就派发过一次物资。
“我们两个老人,网上买东西抢购又搞不来,女儿在浦东,但她也只能抢到自己那边的。”张仲栋说,他的高血压药还没买到,目前就剩一板了,这是每天要吃的药,不能停。药并非处方药,张仲栋找到对接的社区医生,对方也没办法,“现在社区卫生站都关闭了。”
张仲栋所在的这栋楼,已经出现了多例阳性。楼上楼下的两户也都阳了。更早的时候,他还能让小区保安帮忙把一些菜送到楼下,老伴下楼去取。但是现在楼里疫情形势严峻,两人也不敢出门了。家里还有一棵包菜,几根黄瓜,两根萝卜,一点米饭。两个老人现在戒了早餐,改成一天吃两顿,“这样能节省一点”。
4月11日,上海虹口区某地的叮咚买菜配送已经停止服务。图/受访者提供
上海市政府11日宣布,根据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相关规定,上海将划分封控区、管控区、防范区三类地区,实施分区分类差异化防控。张仲栋所在的小区,又被划入了封控区,还要再封14天。“这就麻烦了。”
另一位视障人士王薛奎,此时在浦东自己工作的盲人推拿店里。店里住了6个人,有视障者,也有腿脚不利索的。“基本情况还好,但最好能有人帮我们送点菜过来,因为盲人出去买菜还是不方便。”他告诉《中国慈善家》,街道最近给他们派发过一次蔬菜和挂面,食物问题有所缓解,但卫生纸之类的生活耗材还比较缺。
上海市残联的一位工作人员告诉《中国慈善家》,现在统一的物资调配都是各个区街道在做,残联也在封控状态。“每天处理的求助电话大概得几十起,这只是能处理的数字,打过来的求助电话更多。残联一般对于求助电话都会回复,对于急需的求助,比如吃不上饭或者急需用药的,我们都是尽量满足的。”
就在接到记者电话前,这位工作人员刚刚帮一位求助者下单了闪送,给他快递了急需的导尿管。“但有些问题我们还没办法解决,比如疾控中心对阳性病例的出行、问诊有要求,我们只能帮忙联系解决,病人需要特殊护理照顾的,我们尽量提供帮助。”他表示。
在张菁琳看来,残障人士多数被置于社会场景中的边缘地带,曝光机会少,声音也难以传达出来。
上海疫情爆发后,多数人开始找团购、叫跑腿,但对于很多残障人士来说,都不是能及时参与和了解的渠道,甚至连参与线上抢菜这份不确定的自救主动权都很难掌握。“这些线上软件对他们不太友好,尤其是对于盲人,根本没办法参与抢菜。而且大部分人本就因残致贫,疫情之下更为困难。”张菁琳告诉《中国慈善家》,这让一些残障人士不得不选择留在原地,等待救援——尽管依赖别人并非他们所愿的生活方式。
建群以来的这几天里,张菁琳已经遇到过很多他们无能为力的求助。陈铃的核酸诉求便是其中之一,那天大家帮她想了各种办法,也尝试了向各种官方的渠道反馈,但都没能解决她无法下楼做核酸的难题。直到现在,陈铃依然还是黄码。
谁是强者,谁是弱者?
张菁琳公司的微博上,最后一条求助进展的更新发布于4月7日。
4月10日,张菁琳告诉《中国慈善家》,虽然表格仍在统计,但现在志愿者们有心无力,很难提供帮助。
“运力极度紧缺,90%都是线上志愿者,自己也被困在家里出不去。整个上海都是这样。连我自己都没饭吃了。”张菁琳家里只剩下一个月前买的几罐八宝粥,采访的当天,她小心地喝了一罐,剩下的存起来。
张菁琳在车里找到的几罐八宝粥,这是她接下来几天的宝贵食粮。图/受访者提供
张菁琳曾经在“北方公园NorthPark”的采访中提到,她的理念是“全年龄段无障碍设计”。
“每个健全人都可能在某些情境下变成临时障碍者。年老者、体弱者、孕妇、带小孩出行的家庭、拖着大件行李的旅行者、大包小包归家的人、需要急救的人,人人都需要无障碍。”采访中,她提到的是“平等”“并肩”“战友”这些词。她觉得,某种意义上,健全人和残障人士并无差别,因为障碍是每个人都可能面对的难题。
这或许是“需要努力才能更加普及”的理想化理念,但在上海疫情的当下,在大家都需要为基本生活物资忧虑的时候,当大家都被困住手脚的时候,传统认知中健全与残障的差异,似乎也被抹平了一些。
小王是群里最忙的志愿者之一,一直在做信息核实和联络工作,也找到了物流。这些天,她遇到了一位“非常坚强,非常自立”的盲人阿姨。“阿姨在浦东区,是做盲人按摩的。一开始她联系我,是想帮另一个盲人朋友买些物资,慢慢的,有什么事情她都会给我打电话、发语音。”小王告诉《中国慈善家》,“她一直努力想再帮别人做一些事情。”
通过阿姨,小王了解到因为封控,已经有40多个盲人在微信群求助,说自己的导盲犬没有狗粮吃了。那一天,小王找了很多卖狗粮的店家,自己筛选了一遍,把觉得比较靠谱的一家发给了阿姨,她再转发到盲人微信群里去。
无关是否身体健全——这位阿姨是一位热心而善良的志愿者,就像很多的志愿者一样,这让小王印象深刻,“她跟我提需求的时候,语气和措辞都是尽量不想麻烦别人的那种。每次都会说很多谢谢。”
4月6日晚,张菁琳在公司微博@JIYUU己由无障碍上更新救助工作进展。图/@JIYUU己由无障碍微博
尽管生活受到很大影响,但很多的残障人士依然表达了包容和理解。王薛奎说,他觉得上海是个大城市,人口太多了,做得不好,缺些东西,配送紧张,大家都会遇到。“最后能帮我们送到,我们就很感激了。”张仲栋说,除了急需的药,少些吃的都能克服,他对疫情工作的难处表示理解,“我相信政府肯定会解决的,不可能让我们这样两个老人就这样。”
“上海宝山”公众号发布的一篇文章提到,辖区内不少助残员本身也是残疾人,他们除了承担收集残障人士健康信息、订饭送餐上门之外,也像其他志愿者一样,配合医护人员和居委会,参与核酸检测秩序维护工作。尽管社会中的多数人没有能够及时地看到残障人群,或总是刻板地把残障人士想象为“受助”的形象,但不少残障人士,并未顺势把自己放进这些框架里。
关于互助群的未来,张菁琳说,目前资源有限,很多时候只能看运气。但她也表示,“能帮到的话就做,现在还在持续,没有放弃。”
“我是做编辑工作的,对于残障人士的了解曾经也很有限。这次因为疫情里暴露的一些问题,才让残障人士、独居老人等弱势群体有可能被关注到。”小王呼吁,在划定“三区”之后,解封小区的年轻人们,可以多帮老人们、残障人士们跑一跑。“将来,在反思这场疫情的时候,希望大家都能认识到,一个城市,一个文明的城市,应该是首先要保障这些人的利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