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后华男为爱跑到乌克兰,爱情没了,战争来了(组图)
我是一个90后脱口秀喜剧演员,我的艺名叫好笑的林某某。四个月前,我为找回乌克兰恋人,跑到基辅。谁知道,战争比爱情来得更有震撼力,它马上让我变得荒腔走板。
2022年2月24号,我刚刚睡醒,世界就开始走样。这像不像一出荒诞剧:有一个可怜的家伙走错了地方,只为找回爱情,却自投罗网,一头扎进一场战争,而且无法掉头就走。做尽了傻事后,故事急转直下,进入惊魂时刻。基辅这座城在傻小子的冒险中扮演催化剂:你必须来,来了就走不了,走了又不得不回来,而且还得待下去。
我出生在温州瑞安,外公是朝鲜人,朝鲜战争前移居大陆,外婆是台湾人。改革开放后,外公去东北、上海做生意,在上海南京路有店面,在老家建二十多座别墅,算是当地比较有钱的人。
爷爷奶奶是体制内干部,父母也做生意。家里对我没要求,散养。我成绩还好,很讨老师喜欢。无衣食之忧,顺风顺水,从小到大我没遇到过什么难事。只有一些阳光下的浪漫和感叹,真正是“少年不识愁滋味”。
这是我三岁时和妈妈的合影。
奶奶去苏联留过学,会讲俄语。爸爸讲得一口流利英语。爷爷留下大量藏书,我贪读,读我得到的一切书。我最爱的一页是地图,想长大后闯世界,自己写本书。看港台律政剧,又憧憬过当律师,觉得做律师也挺棒。后来不知为何,对波斯有了特别的兴趣,就去找专门的书看,结交中东朋友。
这是我中学时喜欢看的书。
我大学读国际贸易。跟父母借一万块钱开“格子铺”——别人的东西放我这寄售,我收租金。还倒卖过电脑,发过传单,奇奇怪怪的事情做很多。别人家里要给两千生活费,我自己一个月能挣七、八千,十七岁就经济独立了。
2012年大学毕业后,我去派出所实习,写简报,不喜欢。就拿了两万元开奶茶店,又去试了试各种工作,吃穿不愁,却活不出个大意思来。二十岁那年,我的梦想呼之欲出。我圈子里清一色是外国人,我英语好得像母语。看了一本漫画书《我在伊朗长大》,我便很向往,干脆去伊朗。父母反对:美国和伊拉克在打仗,美国和伊朗关系很紧张。
我不顾父母反对,说去就去了。玩一个月后不想走了,我就在当地找学校读书。同学全是大牌记者,新华社、人民日报、中央电视台的。为了玩去学波斯语的,只有我。三个月我就能听会说波斯语了。爱聊、敢说,反正我对他们来说是外国人,有点口音挺可爱的。
这是2012年我在伊朗领事馆准备签证去别的国家。
学习期间,我去大马士革,跟着记者们采访叙利亚总统,我帮打灯光。还花十美元买通边境官,进了伊拉克。开车没走多远,前方一声巨响,空中升起蘑菇云,美国军车被炸了。
去了阿富汗,想看巴米扬大佛,可惜被塔利班炸没了。还去了巴基斯坦,想看古文明发祥地,可那里满目疮痍,老百姓眼睛里没光。对比强烈的是迪拜,那里纸醉金迷,全是买买买。这段放任自流的时光,自己感觉对生活把控得很有一套。我觉得生活就应该是这个样子,而且会继续这样。
这是我2016年我在伦敦。
玩得差不多了。我被同学推荐去阿巴斯港口做英语翻译,包吃包住,每月一千八百美金,如何花得完?两年就存下三万多美金。两年后想家了,我决定回国,在宁波一家外贸公司工作。
这是2012年我和伊朗女朋友在伊朗。
年轻人的头等大事是谈恋爱。我之前谈过三个女朋友,土耳其的、伊朗的、俄罗斯的。每段都认真谈,每段都失败。我有点心大,每次过后我都对自己说:我还年轻,我有的是机会。
四年前,真正的奇遇来了。我在网上认识她,伊莲娜。那时她在宁波做外教,刚回乌克兰老家。起初,我真没太动心。三个月后,她说她要回上海读语言。我说我去接你,她说可以,我去了,第一眼就被她迷住:疲惫,素颜,但她真的很靓。
她那么得体,又出奇的文静。不像我见过的其他金发碧眼女孩,夸张得让人受不了。我喜欢眼前这个姑娘。我每周三次去上海看她,送鲜花、煲鸡汤,晚上再开车回宁波,睡服务区,醒了去上班。我有个摄影工作室,请她来宁波做模特,拍完再让“客户”转账给她,都是我自己掏钱,她不知道。我想帮她,更想多见她几面。
这是2018年伊莲娜在我的摄影工作室拍模特照。
2019年,我请她去香港澳门过元旦。在澳门酒店里,她突然亲我一下,我哭了。她一直若即若离,我追得太辛苦了。回国后,我请她来宁波,她来了,终于和我在一起。我们到处玩,去亚美尼亚、阿塞拜疆、格鲁吉亚。她去香港拿签证,我就跑去香港接她。
热恋一年后,我带她回家过年。她懂礼貌,会说简单汉语,父母满心欢喜给她发大红包。初一那天,她跟我全家上山祭祖,俨然一个预备好媳妇儿。
这是2020年我和伊莲娜
追到姑娘时,我也找到自己喜欢的事。我从小就喜欢美国脱口秀,一直追着看路易•C•K、乔治卡林、大卫夏培尔、克里斯洛克。我大学做过辩手,爱发表观点。脱口秀要在几分钟内把握节奏,用戏剧化转折抖出包袱,让观众笑得措手不及,这太符合我性格,我想干这行。
在饭局上巧遇宁波脱口秀俱乐部老板,立马追过去参加脱口秀剧场练习。经历过被台下观众插话、停演,我还是不断揣摩、练习,大胆上台,最后冷场变笑场,正式签约成为脱口秀演员。
第一次接商家邀请,出场费八千元。一个月给俱乐部演十场,还能接十几场商演,一年能拿一百万。白天做外贸,晚上做脱口秀。伊莲娜给我提供不少灵感,我越做越好。有时一晚上要赶不同的场,飞过去就为上台讲五分钟。半年后,我辞去外贸工作,全职做脱口秀。
这是2021年10月我在黄西的宁波站专场脱口秀上做嘉宾。
2020年,该谈婚论嫁了。她希望她家人来中国,或我家人去乌克兰,婚礼必须全家人都在。碰上疫情,拖到2021年10月份,耐心被磨没,她说她要回乌克兰冷静,还说母亲生病,她要回去照顾。
我送她上飞机,权当一次小别。她说她愿意回来,但走不开。那我就去乌克兰找她吧。演完所有合约。我说我要去了,她没表态,随你便的意思。我想,我都去了,你不至于不见我吧。
这是我和伊莲娜的订婚戒指。
2022年1月7日晚上演出,8号飞乌克兰,待一星期就接她回家——我想的就这么简单。我怎么会知道,我在做一件后果极其严重,严重到差点没命的事?问题是我无法预知。银行卡没带——我一般出国只带手机,找到中国人就能换美金。行李照例很轻,—两件外套一双鞋。我当时还为自己的轻车熟路感到很得意。
她住在乌克兰南部小城秋鲁平斯克郊外,距赫尔松五公里。坐飞机十几个小时到基辅,坐火车十几个小时到赫尔松,坐大巴两个小时到乡下。该在哪下车?靠猜。打不到车,又步行一小时,到了,早上10点。到此刻为止,我的人生一直不错,我从来不孤单,即使离开家乡又远又久。然而,我在这方面的自信,就在2022年1月的那一天整个被吹散了。
快冻死了。敲门,她没开。窗帘拉开,她样子很像生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没问我怎么来的,没问我为什么来,窗帘拉上。我以为我可以得到一句问候,但连这个都没有。她舅舅出来和我说了一堆,我像听不见。
我在院子里大哭一场。窗帘紧闭,落幕了。我的眼泪冻住了。头顶上的云层开的开,裂的裂。这算不算是一件悲伤的事。我不知道,我太年轻。
手套落在机场,手和耳朵快冻掉。路上没人没车,连杯热茶都喝不到。我从“国际人”秒变成一个无处可去的游魂。走一小时,一个乌克兰朋友帮我叫了辆车。找个民宿住下,老板娘用英语问我为什么来乌克兰,我说了,她特别生气:我们乌克兰女孩子不是这样的,等会开车带你去她家,找她评个理!我说没必要,那只会延长我的伤心时间。
如何找到下一个住处是第一要务。基辅华人群里有人伸出援手,他说这种事情他也听说过,不意外,他叫我先不要想太多,我在乌克兰,她在乌克兰,总有机会见面。他让我先到基辅落脚,再做打算。行,我去。
这是我在基辅住的小区河边。
我疲惫不堪,拼车回到基辅。本来我到乌克兰就申请了一年签证,这会儿回国还要隔离,不如先在乌克兰过个年。迷茫,不知做什么。室友很仗义地带我出去玩、散心。我因此认识很多新朋友,心情慢慢好转。
春节后没几天,新朋友中有个乌克兰女孩子对我告白。她是一个歌手,读过大学,模样姣好,住在离我二十公里的地方,周末过来和我约会。用新的恋情忘掉上一段,不赖。但我心情复杂:乌克兰会不会打仗?我能待多久?这次恋情会不会又像上次那样?
这是战争前我常去的夜店。
那几天,西方新闻一直在吹风,说俄罗斯要在2月16号攻打基辅。俄罗斯辟谣说,没有的事。普京说,在边境部署兵力是军事演习。泽连斯基说,我不认为俄罗斯和乌克兰之间存在战争风险。
对,肯定是西方在炒作。俄罗斯在乌克兰有大量产业,乌克兰家庭几乎都有俄罗斯血统,兄弟怎么可能相残?可西方使团真的开始撤了。乌克兰最富的一百个人真的走了。泽林斯基说,你们回来吧,不会发生战争。
乌克兰朋友在社交媒体上说,我们乌克兰人不怕打仗,我们乌克兰人习惯了战争。酒照喝,歌照唱,舞照跳,街上哪有一丝要打仗的迹象?
这是开战前的基辅独立广场。
2月22号凌晨,普京突然在电视里发表全国讲话,顿时引起乌克兰轰动。这个直播,基辅满大街酒吧都在放,所有乌克兰人都在看。有几句话让乌克兰人很不爽:这个世界上本来没有乌克兰这个国家,因为有苏联,才有乌克兰。结果乌克兰爱国情绪瞬间爆棚。
23号那天夜里,我失眠,盯着天花板。24号凌晨3点,突然听到轰隆隆,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异常清晰。我家这边平时很安静,不到早上10点,不会有车过。我去窗口看,发现马路上碾过一辆辆重型大卡车,军绿色的。
凌晨6点多,头顶上有飞机低空掠过,成批,呜呜地。我迷迷糊糊,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回去睡,早上8点钟醒。华人群炸锅了:啊!已经开战了!基辅已经投降了!基辅已经被俄军占领了!市中心已经爆发激烈战斗了!俄军特种兵已经空降了!泽林斯基已经跑了!惊悚的照片和视频,轮番上阵。呃,一觉醒来,仗已经打完了?这么快!有点庆幸。
上午看西方报道:俄乌正式开战了。原来真的开战了呀!可是我不想承认。我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无处可去。从此刻起,我想,什么都不是原来的样子了。下午,乌克兰官方新闻出来了:今天早上俄罗斯越过边境入侵乌克兰。泽林斯基宣布,全国进入紧急状态,宵禁,晚8点到早8点,必须待家里,晚上非必要不出行。
战争是什么?我没什么概念,只在电影里看过。怎么做?不知道,没经验。跟着感觉走,不知道会走成什么样。大使馆让我们待家里,等通知。我爸妈问我,是不是真的打仗了?我说我在现场,消息还没国内消息灵通呢。他们说,不管怎样,赶紧离开乌克兰!
这是我家附近被炸的居民楼。
我家离军用机场直线距离只有三公里。乌克兰政府说,夜里必须熄灯。谁都不知道俄军会不会轰炸平民区。熄灯,躲到离窗最远的卫生间,坐地上,点蜡烛,吃剩饭。静默从四面八方围绕过来,我和我的室友们,死盯着黑暗。我听见鸟叫声,感觉好诡异。
眼前没有一样东西是熟悉的。广告牌、路灯都熄了。整条街黑的,天空黑得透明,很有舞台感,不时划过火箭弹拖曳的红光。炮声格外清晰,半个小时响一串,轰隆隆。睡不着,也不敢睡。有人提议写个遗书,现在死未免太早了吧,我才刚满30岁。应该有办法的,无论如何,我不要这样的死法。
第二天新闻说哪个地方交火了,一查,离我们很近。媒体开始和我连线,所有人在问,是不是真的打仗了?我去楼下小店买东西,发现邻居拉着行李,抱着小孩,牵着狗,纷纷往外走,脸色凝重。问:要去哪?答:去避难所,或逃离基辅。看到熟悉的邻居要离开,我心里更没底。
楼栋门口有两个大垃圾桶,扔垃圾时发现,垃圾桶是空的,第二天去,垃圾桶还是空的,我的垃圾袋还在。以前坐电梯时每次能遇到一个人,现在一个人遇不到。楼下大厅里,整排信箱都是满的,说明牛奶和报纸没人取了。我惊觉,楼里已经没人了,只剩下我们这一家。有种电影里闹僵尸的恐慌感。
夜里炮声依旧,夹杂着机枪扫射。我不敢开定位,看手机得躲被窝。几个室友意见不统一,到底留在这还是马上跑?最后统一了:等大使馆安排。于是继续焦虑。不敢出门,怕有地雷,怕武装人员,怕俄军,什么都怕。
这是开战第二天我和媒体连线讨论俄乌局势。
新闻说,那个二十层的大厦被导弹炸穿了,距离我家三公里,战争越来越近。最大的恐慌是,会不会在战争期间出现打砸抢。我不敢去看,连下楼开门的胆都没有了。政府开始给民众发枪,不知道他们到底要干嘛。从今往后,任何一个人,穿上迷彩服,端上枪,就可以随时要你命。
后来,突然宵禁延长到三十九小时。家里没什么吃的了。不买些米和肉囤着,熬不过去。我悲哀地想,历史长河中,人类真没进步多少,一打仗,立马给打回原形。活着就那点事,还是为三顿饭吃不吃得饱着急。
这是战前我家冰箱仅存的食物。
2月26日下午两点多,我们一致决定,去超市买东西。这要穿过一条马路,步行五百米。看楼下,整条马路没人。走!一开大门,拐角冒出两个武装人员!迷彩服、黑帽,端冲锋枪,死盯我们。当时有传言,俄罗斯特种兵已经渗透到基辅,不知道这是俄罗斯人还是乌克兰人?女室友说回去吧,我说回去没东西吃,还是得去。
偷瞥一眼,他们正四处搜索,和我们一样,高度紧张。寒风呼呼吹,硬着头皮走,快到马路了。突然听到后面大呼小叫。一辆车子直接闯红灯过去,路人撒腿就跑,女人推婴儿车飞奔。我们也开始没命跑。
持枪人喊着我们听不懂的话,向我们逼近。不知道哪得来的经验,我放低身子,跑出个S型。嘣!我头顶飞过一颗子弹。可笑,逃窜中的我竟然还能数出有五声枪响。
我回头找女室友,不幸被持枪人追上。四周突然很静,路人停下不动,树下一个乌克兰老头,若无其事。所有的眼睛盯着我们。所有的枪口对着我们——河对岸还有三个持枪人。我把两个女室友护在身后,听持枪人大声发话。说实话,我英语那么好,却听不出他在说什么。只听到一个词:russian(俄罗斯的)?问的是你们说俄语还是你们是俄罗斯人,我判断不出来。只能赶紧答китаиц(中国人)!我就会这一个词。
抢答成功!他一摆手,走吧。女生当场吓哭,另一个脸色苍白。这下不敢去超市了,只能直接回家。我拍个视频讲枪击,顺手发网上。温州市政府、华人商会、各种脱口秀俱乐部都来联系我。口径高度一致—:有什么困难尽管说,家乡人民全力帮助你。我很感动。
这是我遭遇枪击那天的消息上了报纸。
也有喷子说,你为什么不回来?是不是要给祖国添麻烦?是不是要做网红?这些人抓住一切诋毁你,如果你反对他,这正符合他的利益,他就是靠这过活的。我懒得辩解。
俄罗斯让基辅平民尽快撤离,凭这一句话,足够吓死人。好几次噩梦中惊醒,梦到我这边被地毯式轰炸。有私家车的,直接带着家人就跑了。我们没车,也包不到车,撤不了。基辅的位置最尴尬,西部边境远,但只能去那。去利沃夫,再走五十公里,就能到波兰边境。听说火车免票,火车往西部开,随便挤上哪个,跟着走就行了。
3月1号,我打车去火车站,看看人多不多。站台上全是人,成千上万的人在哭。男人把女人和孩子塞进车厢。男人走不了,生离死别。他们的故乡在沦陷,我的故乡回不去。第一次感受到战争这么近。
3月2号,中国大使馆开始分批撤侨,收到表格,填好,等待。华人群都在商量,往波兰跑的,进这个群,往摩尔多瓦走的,进那个群,还有捷克群、罗马尼亚群。我们一致决定,按签证类别跟大使馆走,就各走各道。
很快,室友他们走了。仗哪天打完,见面会在哪里,不知道。有人留在基辅,没走。他们说,导弹不会炸到我们家,我们不走,不想去做难民。当时波兰、罗马尼亚、摩尔多瓦对中国公民的签证政策是,只给半个月居留。
我的新女友住河对岸。没办法见面,一直商量要不要走。方案一:她不走,去乡下躲一下。我必须走,跟使馆撤侨。结论:我们的关系以后再说。过两天,使馆通知可以带外籍配偶走。
我想着本来就是优先撤离中国人的,带上她,就多占一个位置,想来想去,不妥当。方案二:我放弃撤侨,带她自行撤离。立马有种壮士断腕的感觉。撤离的路线都规划好了,坐火车去西部。
这是逃难时的基辅火车站。
很快,现实就不给面子。3月5号,我、女邻居在火车站和女朋友汇合。站台上遇到一张亚裔面孔,见到同胞立马倍感亲切,上去打招呼,他一张口却说乌克兰语,是蒙古人。挤上火车就花了两个多小时。人挨人,站十二个小时。
我这个新女友和蒙古人聊起来了。他们说同一种语言,我没多想。拿手机搜酒店,全满了。到那边怎么住,不知道,先跑出来再说。
到利沃夫,志愿者安排我们住难民营。男生住一个学校的室内篮球场,打地铺。女生住五公里外另一个学校的教室。
这是利沃夫难民营。
第二天,女友说,她们睡不好,被子薄,冷得不行。我去华人群找,看谁能提供住宿。有个美籍华人自告奋勇,让我去他别墅住两星期,因为他看过我的脱口秀。我乐疯了,马上去接她们。
我和女朋友商量,波兰边境有二百万难民在排队,一堵就是十几公里,通关要两天,干嘛非急着去?利沃夫不打仗,有别墅住,先待在这,静观其变。女朋友坚决不同意,她被战争吓怕了,她要马上去波兰。蒙古人也说,明天去波兰。他们聊很多,我一句听不懂。
逃难的压力太大,我先喝了个酒,庆祝一下劫后余生。结果喝断片了。早上起来傻了,女朋友不见了,蒙古人也不见了。女邻居说她看着女朋友和蒙古人一起走了。我马上联系女朋友,她说她去波兰了,让我待在乌克兰,不要走,今后不再见了。最后撂下一句,你还背着我找别人。
此话刺耳,指控对象直指我,令我错愕。末了她还说,就算你来波兰,也找不到我。的确,她从哪个口岸走?她坐那趟火车?她走两个多小时了,上哪找她去?她的决绝比上一位来得还彻底。
事后回想,女邻居可能跟女朋友说我是她男朋友。怪不得女朋友不爽了。我想宣称这是一场误会,等于又进入一个死胡同。因为我连争辩的机会都没有。我突然明白,爱与不爱,抵不上生与死。
女邻居说,你跟我留在利沃夫吧,我说我要去波兰。女邻居又说,要不我陪你回基辅吧。回去就回去。我因为失恋整个人麻木了,不管什么炮火不炮火了。
这是在利沃夫离我而去的乌克兰歌手女朋友。
战争把我像皮球一样踢来踢去,我再次滚回基辅。平时八小时车程,这次十六小时。检查关卡特别多,截停、查证件、查行李,万一车里有炸弹呢。进城,寒风瑟瑟,整座城市跟鬼城一样,整条街空的,没人,门全关着,诡异得很。能看到的人都是军人。能看到的东西都是哨卡、防御沙袋、炮卫。
年轻人都跑了,要不当兵去了,要不躲地堡去了。超市里能看到零星几个老年人,他们倒是淡定。货架空了,买一桶水,要跑十几公里。在炮弹声中吃东西。对炮声能听习惯,不知道这是不是桩好事。
终于,4月1号,俄军宣布从基辅周边撤军。没炮声了,街上恢复到战前状态,许多中国人也回来了。基辅没死,我也活过来了。我恢复元气,到处走。
4月初,我和女邻居去西部赫梅利尼茨基待了十天,那也宵禁,但餐厅咖啡馆照样开。4月10号开车回基辅,路过布查,满眼都是被击毁的坦克、装甲车、被炸毁的超市、教堂……
这是布查的路上。
4月底,我自己去第聂伯,偶遇了少年时崇拜的明星,电视剧《我的娜塔莎》里的女主角,我欣喜地请她出来吃顿饭。
这是在第聂伯偶遇的那个乌克兰女明星。
回基辅,等待宵禁结束。全乌克兰境内空域关闭了,有飞机才能回国。从别国飞也要要待在那边一段时间,而且航班少,机票十万元一张,还可能随时被熔断。
也许支撑我留下来的是,幻想能不能重新见到伊莲娜?5月9号胜利日前,又慌了。西方媒体说,普京将有大动作,乌克兰将有大空袭,但什么都没发生。
东部仍在打仗。而基辅的路上见不到持枪人了,火车站和地铁仍有持枪武警盘查。他们见到外国人觉得不可思议,怎么还有外国人留在这?
前两天,宵禁又缩短了,从晚上11点到早上5点。楼里热闹很多,我又去和邻居喝酒聊天了。
这是现在的基辅街头。
我从战争开始就没有伊莲娜的消息。她那边打得很激烈,发过邮件,她没回。问她朋友,也没回。她应该还在赫尔松,过得好不好,不清楚,很难说。听说我们离开后,利沃夫也被炸了。蒙古人去了匈牙利,新女友去荷兰当志愿者,过得挺好,我替她高兴。女邻居去保加利亚工作了。
我的男室友去了欧洲,女室友都回到了中国。现在回想,去波兰也不错。有个基辅的朋友从波兰去了德国,现在他在德国免费住四星级酒店,吃喝不要钱,还有补贴发,可以待到8月31号。这是后来才出的难民政策。怎么说呢,谁也不能站在上帝的视角,每个人只能彼时彼刻做决定。
这是我经常路过的小教堂,它没被炮弹袭击,现在又开放了。
基辅的咖啡店都开了。前两天,我才敢告诉父母自己还在基辅,我很安全。我莫名其妙来找女朋友,离开家人,年都没过,有点不孝。碰上战争,算我倒霉。他们又操心起我何时成家,没办法,一到三十岁,好青年就变成了问题青年。你真惨!别人是这么说的。自己想起来会笑,怎么会这么傻,爱情这般波折。
咖啡厅又开放了。
钱要挣,戏要演,名要有,爱情要圆满,什么都想要,前提是得有和平。泽连斯基签署了总统令,从5月25日5点30分起将战胜状态和总动员延长九十天。我根本不拿它当一回事,现在,我的冰箱食物充足,水龙头一开水就来,我要走多远都随自己高兴,我身体强壮,我有的是时间。
每天写写脱口秀稿子,对着镜子练练。心烦时,我就上床睡它个天昏地暗。醒来可能已是全新的一个世界,我要的就是这样。而这一切,就好像是我经常演出的脱口秀,已经排练得滚瓜烂熟。
我下定决心,明年一月前我都留在基辅——在场对我很重要,因为国内没人能讲战争的段子。说实话,一个脱口秀演员能在战争环境待一年,细细打磨这些经历,放在全世界也很少见。
这是从我家窗口看到的凌晨四点的基辅天空。
我来这里是我自己的选择。走过那么多地方,最终非要在这里驻足,在这一个仍然称作是乌克兰的地方。爱情跑了,战争来了——我在这里遭遇了两出悲剧。活下来成为我最大的喜剧。
有句话,喜剧的内核是悲剧—喜剧能把悲剧化解掉。留在这,把我的悲和喜吃透弄懂,磨性子。就像蚌一样,沙子会把它磨成珍珠。没有炮弹的天空真蓝,这个国家真美,战争快点结束吧。到时候,我会做一个个人专场,一小时全程自己讲。从这点上看,基辅是我的伤心之地,也是我的希望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