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时:她用诗歌唤醒文革记忆,挖掘被掩盖和忽视的历史(组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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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海纽约大学任教的诗人珍妮·谢在学校图书馆里搜寻着,一本鲜红色封面的书引起她的注意。她在里面找到了数百张中国文化大革命的照片。
这些照片由李振盛拍摄,记录了1966年到1976年那段戏剧性的、时有暴力发生的动乱时期,照片一直被秘密保存着,直至在美国出版。珍妮·谢坐下来,一口气把整本书看完。
珍妮·谢出生于中国东部的安徽省,四岁左右前往美国与父母团聚。她说这些照片成了几代中国人共同的看向过去的窗口,其中包括她自己的家人,她很少能找到这方面的视觉文献。
“突然之间,我有机会看到我爱的人的过去,”珍妮·谢近日在格林尼治村一座花园里接受采访时说道。她说照片“让我意识到,我对家族中这么多人的人生经历没有视觉上的了解,这是多么奇怪的一件事。”
“许多事物都被那些习惯于生活在这些死寂中的人们隐藏了起来,”珍妮·谢说。 TODD HEISLER/THE NEW YORK TIMES
她感受到的与这些影像的联系产生了回响。珍妮·谢是一位视觉导向的诗人。她的首部诗集《视线高度》赢得了2017年沃尔特·惠特曼奖,是一部风景的盛宴:雨水冲刷的金边马口铁屋顶,像“米粒一样”排列的科孚岛帆船。同时她的诗又专注于观看的伦理:取景器会“切割地平线”,照相机“阉割当下”,献出一个人的凝视就像是在花费“一种软性货币”。
珍妮·谢回纽约后不久,疫情就开始了。她把自己关在公寓里,经常看李振盛的照片——她说,她手中的这本书就像一种传送门,把过去和现在连接起来。
在李振盛拍摄的一张照片中,一名被打为富农的男子在长达三小时的“批斗会”中,向批斗者鞠躬。 LI ZHENSHENG/CONTACT PRESS IMAGES
看着那些被认为是“阶级敌人”的人被“批斗”,也就是当众被羞辱,有时被折磨的场景,她会关注人群中的特定人物,想知道他们的遭遇。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痴迷以及她2019年在中国逗留期间的片段和其他记忆,成为了她的新诗集《破裂时态》(The Rupture Tense)的素材。该书将于周二由格雷沃尔夫出版社出版,已进入了美国国家图书奖诗歌奖的大名单。
在这本书中,诗人不仅窥视了家族的过去和国家的历史,还探索了审视那些被掩盖或忽视的事物时所能发现的颠覆性力量:李振盛被长期隐藏的档案资料,老一辈人对过去的沉默,以及一直在影响家庭成员关系的那些未被审视的创伤。
在“文革”结束近半个世纪后,在中国的公共和私人空间,对那段时期的讨论仍然很大程度上受到压制。然而,在海外,纪录片导演和小说家的作品保存了记录,探索了那个时代的遗产,比如杨继绳(他和李振盛一样,是国家媒体记者)和马建的作品。
“文化大革命就像一场超现实的噩梦。今天读珍妮·谢的诗是一个警钟,”诗人、小说家裘小龙在电子邮件中写道。文革期间,裘小龙在上海度过了青少年时光。“在诗学上,她选择了一种独特的工作形式,克制的语言,把这些非人的经历塑造成一个有机的整体。”
珍妮·谢不是唯一凝视这一深渊的人,但她对这段经历的处理格外能唤起记忆。珍妮·谢的诗句有一种脱离束缚的效果:她狡黠地剖析影像和概念,重新排列思维的地标。十多年前教过她的特蕾西·史密斯很欣赏她的机敏。
“在她的诗歌中,对隐喻奇妙而细微的运用发挥了情感甚至精神上的作用,”史密斯在电子邮件中写道。“隐喻见证了一种感觉:我们被教导需要依赖的工具和术语永远都是不够的。”
《破裂时态》的四个部分在过去和现在之间摇摆。在第一部分,几首短诗集中描述李振盛的摄影作品;被限制在页面中的文字,看起来像是碑文。描写中的残酷程度各不相同:在“批斗会”上,“一个人的人格,被简化成他所拥有之物,在众目睽睽之下屈服”;在一次冬季的处决中,有“八棵被剥光的树,搭配八个屈膝跪地的人”。
在这些照片中,珍妮·谢寻找这些引人注目的小细节,她说,这些细节“刺穿我们,伤害我们,让我们与照片产生情感关系”。
史密斯写道:“在珍妮的注视下,一直被框定在特定地点与特定时间的文化大革命挣脱了这个框架,显示出它与这个地方(美国)和这个时间(现在)的密切关系。”
珍妮·谢出生后不久,她的父亲被罗格斯大学的数学博士项目录取。妻子和女儿最终在新泽西与他会合。珍妮·谢从七岁左右开始近视。她说,视力一直是家庭焦虑的来源;许多家人患有视力受损,珍妮·谢的一位祖母因眼部出血而失明。
“父母总是向我灌输一种恐惧,担心我的视力受损,”她说,“在昏暗的灯光下阅读,看电视,这些快乐的来源总是与我可能失明的恐惧联系在一起。”
她对物理视觉的迷恋延伸到对所见事物的解读:她思考视觉是如何被其背景“构建、激活和强化”的。
“我们观看的方式、我们看见的东西,以及我们主动不去看见的东西,都会产生后果,”她说。
在这张由李振盛拍摄的照片中,八名被指控为罪犯和反革命分子的人在处决前双膝跪地。 LI ZHENSHENG/CONTACT PRESS IMAGES
本书开篇几页的一句诗探讨了视觉与生俱来的力量,以及人们想要转移目光的冲动。它是关于不同角度拍摄的同一场景的两张照片,上面是即将被处决的人,“合上书,他们消失了。打开书,他们又站起来。”
珍妮·谢说,成长过程中,关于这个时代的故事是一本不为人知的书。“很多事情都被人们隐藏起来,他们习惯于生活在这些浓郁的沉默之中。”
2019年,她回到父母的家乡安徽省合肥和芜湖。芜湖也是她的出生地。她说,当她四岁离开时,她还太小,在这种环境中还不足以形成自我意识。但一些感觉的印象又涌了回来,即使不像回家,感觉也很熟悉。
与书同名的诗歌《破裂时态》探讨了归来者的矛盾情感。重现了一段童年记忆:“锡碗焖田螺”以及“用针挑出螺肉”。另一段意象:“出租车司机用食指蘸了一点清凉油/在大阳穴和鼻中轻轻一抹刺激精神/划破了雇佣劳动的无尽迷惘。”
除了唤起回忆的画面和美好的团聚,珍妮·谢还在归来的感悟中看到了矛盾——也就是诗中所写的“一种因回归而起的疏离”。她说,中国人、美国人以及美国华裔这几种身份都是她试图模糊而非固化的界限;但在那次旅途中,她觉得自己特别美国。
“就看待彼此的眼光而言,我和我的中国亲人都活在某种持续的虚构之中,”她说。“我也很有兴趣探究自己是如何把某些信念和愿望强加给他们的,反之亦然。”
她说,有几次自己试图探听文革的历史。她既是作家又是外人的身份让亲戚们有些不安。对此她表示理解。她在长期定居美国的父母身上看到了同样的沉默。他们的反应让她看到了“那个时代的余震,以及它们如何铭刻在了亲身经历过的人的行为中”。
在中国,人们仍被迫沉默。她试图在作品中对此追根溯源。
“他们若已经写下诗句,我永远也看不到,”她写道。她描写了“VPN,加密聊天”——这种当代中国互联网交流的现实,正是被过去的“苦难和不得安宁的幽灵”所困。她为“一种永远无法矫正的集体扭曲”哀叹不已。
除了田螺和沉默,珍妮·谢还看到了她家族中老一辈人的衰老。
“这让我思考了时间的流逝,时间的尺度,还有人终有一死,”她说。
摄影师李振盛于2020年在纽约去世。得知此消息,珍妮·谢坐下来写了首诗纪念他。她在诗中对于记忆运作方式的描述——“编刻入细胞,与脑海中的其他图像交融作用”——似乎是对未来的预示,即读者可能会被她的遣词造句刺痛,从而开始探询过去发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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