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厘岛纪行:澳洲游客回归,全球化“金丝雀”的疫后重生(组图)
上个月, 我抵达印度尼西亚的巴厘岛,湿润的空气钻入毛孔;当地人微笑、鞠躬、双手合十;还未至行李转盘,就听到轻盈的宗教音乐,快走几步,一副巨大印度教神龛,铺展开来。
走出机场,异域风情更盛,热带植物种类繁多,叶片竟好像打了蜡,亮闪闪的;路边花丛、墙上挂画,人们缤纷的衣着、灿金的头饰,高度饱和的色彩,冲击访客的视网膜。
像许多访客一样, 刚一抵达的我, 全身都感觉到那个热烈又风情万种的旅游胜地回来了!
此时此刻,游客们很难觉察,这个小岛经历过痛楚。2020年因疫情关闭,巴厘岛全年游客量,从600万骤降到105万;2021年更惨,据官方数据, 前10个月,仅有45名国际游客来访。
巴厘岛虽然不大,因为它太依赖旅游——全岛430万人口,每年迎接600万游客,接近80%的经济产出来自旅游业。所以可能是全球遭受疫情打击最严重的经济体。
依赖度如此之高, 让它的经济几乎瞬间归零,全球承受这个级别痛感的经济体并不多。
巴厘岛经济如同全球化时代一只敏感的“金丝雀”,环境恶化,瞬间萎靡不振;但疫情后,它在一步步疗愈,正在艰难而坚定地重生。
爆炸、岩浆与儿子们
一些原本就知名的景点和酒店率先开始复苏,甚至在11月出现房间订满的情况。
“疫情对巴厘岛影响大吗?”坐上车后,随口问了一句,司机戈迪(Gede)似乎早已在等待这个问题,他有太多话想说。
“疫情一开始大家想,如果持续六个月,从3月到9月,错过整个夏天的生意,那就完了。”包括戈迪,或许全球每个人都没想到,事情比估计得最糟还要遭。
一个月接着一个月没有生意,戈迪的生活陷入困顿,把自己的车卖了,给出租车公司打工,好在作为本地人亲戚朋友多,互相帮衬下,还过得去。
戈迪有个两个儿子,大儿子十岁,小儿子四岁。他以前从不担心儿子的前途,在巴厘岛谋得一份生计并不难,会开车就可以接送游客,英语好一点就可以去酒店前台,即不会开车也不会英语,至少可以去清理泳池或修剪园林灌木,这里大部分人甚至连高中都不必上。
但疫情的来袭,让他也在思考,靠旅游,到底还行不行?
而这个问题以前从未出现在戈迪四十年的人生中。“我出生前,巴厘岛就是旅游胜地。”一边穿行在去往酒店的路上,他一边骄傲地用“过来人”的口吻回忆几次影响巴厘岛的重大事件。
2002年的爆炸案,晚上11点两个炸弹在酒吧街先后爆炸,伤者多的数不过来,刚20岁的戈迪住的比较远,没有听到爆炸声。 但全岛都在惊恐中面对这个消息,“那次爆炸案的前一年美国发生了911,这个就像我们的911”。恐怖的阴影让游客远离这个热带岛屿,“酒店入住率只有10%”。
巴厘岛召开G20峰会之际,也举行了爆炸事件20周年的纪念活动。
当时旅游业应对措施简单粗暴——打折、降价,八折不行就五折,五折还不行就二折,直到游客回来。“大别墅房间(big villa)只要25美元,刚过去3个多月,游客全回来了”。
我们一行随戈迪的车离开最南边的机场,一路向北深入巴厘岛。 戈迪向前一指说“往那边就是阿贡火山”,但是烟雨之中看不到火山的身影。上次大喷发已过去半个世纪,但还停留在戈迪父母辈的记忆中——喷发持续了快一年,死了1000多人。2017年再次喷发时,吓了一跳,“火山灰让机场关了三天”。
“媒体只会放岩浆和喷发的照片,外国人都觉得巴厘岛很危险,快被岩浆覆盖了,其实十公里以外,一切正常,”戈迪颇为抱怨地说。因为2017年他已是出租车司机,每月要还车贷,但凡一个月生意不好,对生活都有影响。
2017年阿贡火山爆发,火光映天。
旅游业同样也受到冲击,根据巴厘岛酒店协会(Bali Hotels Association)统计,当时正值圣诞节旺季,大面积取消预定,使酒店预订率从往年同期的80%下降到25%。
2018、2019两年接连再有火山爆发,但并不严重,好在这几次爆发对旅游业的整体影响有限。戈迪打趣说到: “G20峰会后就更不用担心了,这么多大头(big heads)都来了,肯定好好勘查过了,没事的。”
烤乳猪、静居日与“出城费”
印度教文化使家庭成为当地青年失业的安全网。
“我说这些是证明,跟疫情比,恐怖袭击和火山爆发对生意的影响,啥都不算(It's nothing)。”戈迪说,2020年疫情后,有天他一个客人也没有,机场停车场空荡荡,他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因为以前游客虽然会减少,但从未归零。
我们聊到这里,突降暴雨,能见度下降,出租车放慢速度,11月正是巴厘岛的雨季,雨水虽大,但来得快去得也快。洗刷过后,长满棕色苔藓的印度教庙宇,在氤氲的水气下,散发出神秘气息。
印度尼西亚虽然是全球穆斯林人口最多的国家(2.2亿,占人口87%);但巴厘岛绝大多数信印度教,岛上的文化氛围在整个印尼独树一帜,刚下飞机,到处能见到本地名吃“烤乳猪”的图片和招牌,颠覆了我对印尼的印象。
前几年,俄罗斯政府会议上,农业部长建议向印尼出口猪肉,普京捂脸嘲笑对方无知,其实如果出口到巴厘岛,多少还是有些市场的。可惜普京没来过巴厘岛度假,今年G20峰会也缺席,错失深入了解的机会。
车继续往前走,路过一大片石材市场,路边林立的店铺前的院落中,密集地摆放着佛像、印度教神像、神兽坐像和其他各种石制装饰。 戈迪说, 他们最大的客户不是寺庙,而是酒店,后者为了营造气氛而大量采购,过去两年生意萧条,不少石像风吹雨打下反而有了做旧效果。
印度教文化成为巴厘岛独特的旅游资源。
2020年,疫情袭击之际,正是巴厘岛的印度教新年。首先是彭鲁普坎节的欢闹的庆祝活动,变得很奇怪。当地人会花费不菲地建造ogoh-ogoh(用竹子和纸做成的巨大恶魔形雕像),节日期间举着它进行游行、祭祀,但疫情下ogoh-ogoh不能游行,仅能在本地社区展示,人们颇为失望。
彭鲁普坎节第二天是静居日(Nyepi),每年的这一天巴厘岛的登巴萨国际机场都会关闭一天,喧闹的旅游岛平静下来,民众在家静坐冥思,不生火和开灯、不工作、不出门、无娱乐活动,除了医院、消防、警察等必要公共服务机构外,岛上所有商铺或机构暂时关闭,行人车辆不得在室外活动。
“但没有了游客,那一年的静居日格外安静,”戈迪回忆,鸡和狗似乎都不敢大声吵闹。他甚至想,一直这样也挺好,但又想还要给儿子买房子,如果疫情再持续几个月就坏了。
抵达酒店,戈迪停下车,他本要让我支付额外25%的“出城费”,行前我在网上看到过当地司机常用这种方式多收游客钱,我说“没听说有个这个政策”,戈迪随即作罢,让我按照表上价格付款。
安全网、回流与机场保安
有些美丽的海滩上救生员数量仍多过游客。
酒店坐落在一个野生动物园内,卖点就是乘坐窗户巨大的越野车,近距离观看狮子、老虎、犀牛等野生动物。
导游女士开玩笑说,在巴厘岛,野生动物比人类多。我问她巴厘岛人口有多少?
“平常可能有500万,疫情之后,没有工作,很多人都回到其他岛上的村子里,我猜现在能有300万人就不错了,”她说。
不过,这家野生动物园中的酒店,还在持续经营,虽然没了外国游客,但来自印尼国内的游客多了起来,因为大幅降价使不少印尼人也也能负担起巴厘岛的旅行,经常出现一车都是本国人,她只用印尼语解说就够了,不必再说英语。
没有工作的人怎么办?G20会议期间,我和一位印尼政府官员聊起这个问题,他解释,印尼人尤其是巴厘岛是印度教文化为主,注重传统大家庭,家族关系网和农业生产成为失业人口的“安全网”(safety net),为了糊口,水稻田和海带田在疫情中又繁盛起来,所以高失业率并没有带来高犯罪率,“不像西方国家”。
“其实,正常情况下这些人赚的也不多,印尼劳动力成本很低,巴厘岛旅游收入虽然多,但70%左右归外资所有,因为酒店、酒吧、餐厅等设施都是他们投资的,所以疫情带来的亏损也主要是他们的。”
这位官员介绍,平常年份巴厘人没有赚到主要利润,反而要承担主要代价,当地缺乏有效的垃圾处理体系,大量涌入的游客和务工人口,让自然环境不堪重负。“疫情中人们也在反思,如何纠正这种‘扭曲’(distortion)的经济模式。”
印尼选择巴厘岛作为G20峰会举办地,其中一个用意就是借机复苏当地旅游业。
今年巴厘岛走上复苏之路,逐渐开放,迎接游客的回归。当地一家小旅行社老板梅徳(Made)仅凭与客人聊天,就能准确掌握各国解封情况。他旗下有两辆七座车,雇了三个司机,主要业务是包车环岛游,闲时去机场接游客。
“最先回来的是新加坡人,二月份就来了;然后印度客人回来了;六月到八月是澳大利亚的冬天,一大批客人回来;最近香港是不是放开了?这个月(11月)香港客人突然多了。”
梅徳(Made)估计说,现在客流恢复到疫情前的五成到六成,欧洲客人还太少,中国客人还没有来,否则就完全恢复了。
疫情前,巴厘岛每年600万游客,中国游客占五分之一左右。 虽然中国突然快速放宽,但还未恢复出境游;欧洲则困于生活成本危机,用于长距离旅行的消费复苏缓慢,恢复期可能要一年到一年半。
在巴厘岛期间, 我渐渐习惯不戴口罩,离开时机场保安盘问每个旅客去哪里,得知目的地是香港,坚持让我戴上口罩才能进机场;身旁其他旅客有去澳大利亚、新加坡、台北,保安每询问一个目的地,就能准确说出是否需要戴口罩才能上飞机。没有口罩的游客只好在周边商店四处寻找,但商店里早已卖完。
这位机场保安似乎很享受这份忙碌,这个岗位可能是全岛为数不多由疫情创造出来的就业机会。
在巴厘岛期间有种特别的感受,人们在疫情之初还是比较乐观, 认为疫情一个月、两个月,最多三个月就可以过去。 但这种乐观的预期一次次被打破后,又导致强烈的悲观情绪,甚至认为可能要十年才能恢复如初,即便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复苏正在加速。这种心理在巴厘岛尤其强烈,在全球其他地方想必也都有所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