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Kolas Yotaka:我借着选举发起了一场“原住民认同运动”(组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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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Kolas Yotaka(谷辣斯·尤达卡,曾用汉字名“叶冠伶”)成为台湾首名原住民领导人官邸发言人,两年后,她回到自己的家乡花莲,试图踢破“蓝营铁票仓”。这位阿美族女性在选举期间坚持用罗马字原名和族语,虽然最后落败,但已在当地开启了一场革新运动。
图像来源,BBC NEWS CHINESE,Kolas Yotaka(谷辣斯·尤达卡)出生时取汉名“叶冠伶”,2003年当局修法准许原住民以罗马字登记族名后,她在2005、06年间恢复原名,其身分证、驾照、健保卡都使用罗马字名字。
台湾“九合一”选举落幕,谷辣斯·尤达卡把脸书头像从一本正经的竞选宣传照,换回在领导人官邸随性自拍的旧照。
她对着镜头笑容灿烂,背后挂着一幅原住民艺术家优席夫的作品,画中是一位穿民族服饰的阿美族女性。她在留言写道:“我知道接下来不管我评论什么,后面这位都会很开心。”
无论身在何方,Kolas Yotaka都对自己阿美族的身分十分骄傲,并在台湾“中文独大”的环境下,坚持使用阿美族母语的名字。
四个月多前,她辞去台湾领导人官邸发言人一职,从台北回到家乡花莲,代表民进党角逐县长。她用族语标榜自己“O wawa nu Pangcah”(阿美族的孩子)的身分,成为当地选举史上首名原住民县长候选人。
不过她被视为“空降”,最终不敌深耕多年、连任的国民党籍徐榛蔚。
败选后她在花莲到处谢票,有支持者哭成一团,但她接受BBC中文专访时表示心情轻松:“我看待这场选举,是想要打破这个玻璃天花板,或者要踢破蓝绿对决的铁板。这次我认为我踢破了,看到有一些破口,版图的松动,是过去六十几年没有看到的。”
“不可能的选举”
花莲有“蓝营铁票仓”之称,全县三成人口为原住民,大部分是深蓝选民。这里过去68年都由国民党牢牢掌控,国民党籍傅崐萁与徐榛蔚夫妇档在当地轮流执政了13年,人们都戏称是“傅氏王朝”,当地亦频频传出贿选、黑金等丑闻。
Kolas Yotaka这次以“原住民支持原住民”号召选票,仍无法把花莲“蓝天变绿地”,但她指出,对手徐榛蔚的得票率从四年前的71%掉到64.7%,她则让民进党在当地得票率由上届的25.87%升至32%,此消彼长。“我们在整体投票率低落的情况下逆势成长,已经是不错的成绩,辛苦没有白费。”
她坦言,花莲县长选举本来就是一场“不可能的选战”,选前没有一个人看好她。“政治人物说你为什么那么笨,要选注定失败的选举,一般的花莲人也认为现在的县长一定连任,你不可能赢——更何况你是原住民。”
花莲原住民以阿美族最多,Kolas Yotaka拥有阿美族血统,理应是选举优势,却毫无把握。“我常常说,原住民的身分是双面刃,大家刻板印象觉得原住民都不懂,原住民不配,是次等人,没有可能。”
现年48岁的她是电视台记者出身,2014年进入政界后历任桃园市政府原住民族行政局局长、不分区立委、民进党发言人、行政院发言人、领导人官邸发言人等职务,获台湾领导人蔡英文、副领导人赖清德青睐,被视为民进党“明日之星”,也可以说是“台湾位置最高的原住民”。
她拥有亮丽履历,却仍被一些非原住民用“番仔”蔑称。Kolas Yotaka引述多名支持者说,曾在花莲市区、吉安、玉里等地亲耳听到有中老年人说“不要给番仔当县长”。“台湾400年来那么多移民进入花东,族群冲突是历史的共业,是很难解的情结。”她叹道。
台湾的原住民属于南岛民族,根据考古学家已在岛上生活了数千年,与菲律宾、印尼、纽西兰某些民族来自同一个祖先族群。17世纪开始,大量汉族人及外族移入台湾,原住民在明清、日治、国民党时期都被掠夺资源,政治、经济、文化上都遭受压迫及同化制度的对待。
1980年代在原住民自觉运动的推动下,台湾当局才开始修法,陆续将“山胞”正名为“原住民”、成立行政院原住民委员会、推出《姓名修正条例》、《原住民基本法》等。
不过几个世代下来,原住民族至今仍较少机会从大学毕业,往往是低收入或者从事高危工作的一群,他们甚至因为部落医疗资源匮乏,比整体台湾人的平均寿命短10年。
图像来源,BBC NEWS CHINESE,台湾副领导人赖清德与Kolas Yotaka关系非常密切,曾三度为她站台。
不被认可的名字
台湾官方目前认定有原住民16族,共有58万多人,占台湾总人口不足2.5%,光是名字已经常常为他们惹来麻烦。
谷辣斯·尤达卡在选举看板、单张、网路专页都使用其罗马字原名Kolas Yotaka,辅以字体较小的中文译音,她说拜票时有选民责怪她不用汉名,“他们说你这样子害我记不住你的名字,我不想投给你”。
这不是头一遭,她在2020年上任台湾史上首位原住民领导人官邸发言人,履新第二天就被民众写信投诉其名字,指她“不使用中华民国的国字,不配当发言人”。
日常生活中如是,她每次搭乘国内航班,机票上的名字总是不完整,被写成“古拉斯·”或“古拉斯尤”,因为航空公司的电脑系统只有中文,而中文名字预设最多四个字。去医院看病,药袋上的名字也不曾打对,医生总是误会她是东南亚移工。银行亦不是每家都接受原住民名字,她跑了很多家才成功开户。
阿美族没有姓氏,但清朝政府曾对原住民“普赐汉姓”,日治时期要求他们改日本名字,国民政府迁台后又强制使用“中国姓名”。
Kolas Yotaka出生时取汉名“叶冠伶”,2003年当局修法准许原住民以罗马字登记族名后,她在2005、06年间恢复原名,其身分证、驾照、健保卡都使用罗马字名字,但台湾民间大部分系统仍只有汉字,不接受罗马字。“这个社会还没准备好接受有一批人,虽然只占了台湾人口2%,但他们有这个需求(用罗马字)。”
她和很多原住民一样在西部长大,学生时代在台中念书,除了阿美族语,也精通华语、英语、台语、客语。她说坚持用族语是一种身分认同,“是我的根”。
她透露,民进党内曾有人劝她为了选情采用中文名,但她坚拒妥协,更在政纲及选举公告上附上罗马字。她对BBC中文说:“我不能浪费这次参选的机会,不能刻意隐匿我的文字,我必须自然地使用我的文字,要让花莲人、全部台湾人以及媒体觉得就是这么的自然,要习惯我们的生活环境是有原住民的语言。”
她表明,用罗马字不是装饰性的表态,而是有实际功能的语言系统,西方传教士很早就到原住民部落建立教会,1950年代用罗马字把《圣经》翻译成阿美族语,一些部落里的老人家只看得懂罗马字,“台湾人不能逼着原住民一直使用汉文”。
用“红色”包装“绿色”?
图像来源,BBC NEWS CHINESE,以现场一片“红”的盛况,若不是民进党高层蔡英文和赖清德站台,参加者可能会忘记Kolas Yotaka是代表民进党的“绿”营出选。
“O wawa nu Pangcah!”(阿美族的孩子)、“荣耀花莲”、“Kolas、Kolas、Kolas,冻蒜、冻蒜、冻蒜!”台上的Kolas Yotaka用阿美族语和中文喊口号,台下的支持者热烈和应。
谷辣斯·尤达卡在选前举办了四场大型造势大会,逾千名群众冒雨出席,大部分是中老年人,很多都是原住民。他们戴着主办单位派发的红色帽子,挥动印有Kolas Yotaka名字的红色旗帜,台上大萤幕的动画和口号都是红底白字,现场工作人员的背心也是红色。
“红色是典型的原住民颜色,我要从颜色上就告诉大家,我是阿美族的孩子。花莲虽然三分之二不是原住民,但大家都跟原住民生活在一起,大家应该能理解为什么我选择用红色。”她对BBC中文解释。
早期编织染技还没有发展时,阿美族的传统服饰主色为黑色,后来随着歌舞、商演需求,为求喜庆而改成红色。现时鲜红色已是花莲原住民的代表颜色,每年当地最大庆典“丰年祭”都可以看到穿红衣、戴头饰的阿美族男女载歌载舞。
以现场一片“红”的盛况,若不是民进党高层蔡英文和赖清德站台,参加者可能会忘记Kolas Yotaka是代表“绿”营出选。
被问到是否刻意淡化民进党色彩时,她极力否认道:“我要百般地强调这是一个巧合,并不是我有意设计的策略,我采用红色完全是以原住民认同为出发,不是为了把民进党的绿色藏起来而用红色。”
不管是有意或无意,这个策略都奏效了。在造势大会上,一位背着民族特色斜肩包的阿美族妇女一边听着谷辣斯·尤达卡讲话,一边激动地擦泪,她对记者说:“我们很骄傲有这么优秀的孩子。”另一名阿美族大叔表示,这次为了“支持原住民”,决定“顶住压力”不投给国民党。
国民党此前牢牢把握原住民铁票,在政治上,国民党早期“党政一体”,于1950年代开始在各地广设乡党部(民众服务站),组织人脉和行政资源,与原乡选民建立了密不可分的互利关系。而文化上,不少原住民对民进党人的“闽南沙文主义”反感。
谷辣斯·尤达卡的家族本身也是深蓝,她说老一代对民进党的刻板印象是“暴力党”、“坏人”,她在2015年加入民进党时就曾引起长辈们“惋惜”。“简直是以办丧事的语气,说这么好的人怎么会去民进党呢,好像痛失英才!”
这种刻板印象在本届选举似乎有改变,她引述选举结果数据指出,花莲13个乡镇之中,她在其中7个的得票率高于在全县的得票率,而这7个乡镇的原住民人口几乎都过半。在得票率比上届增加10%至15%以上的乡,人口比例都是原住民多于非原住民。
她说:“可以粗略推论,原住民为了支持原住民当县长,有更多人抛开了政党的枷锁,不再看Kolas是不是民进党,而是看Kolas是不是原住民。”
她形容这是一场原住民的“赋权运动”,过去原住民是台湾社会中的经济弱势,处于金字塔底端,长期自我质疑与否定,这次选举给了他们希望。“对很多原住民来说,县长已经很伟大,他们从来不曾想过这是一种可能,所以当我出现,是挑战和解放了大家的想像力,原来原住民是有能力、有可能的,甚至连汉人都为Kolas拍手、喊冻蒜,这对很多原住民来讲很感动。”
用选举做一场社会实验
图像来源,KOLAS YOTAKA,Kolas Yotaka引述选举结果数据指出,花莲13个乡镇之中,她在其中7个的得票率高于在全县的得票率,而这7个乡镇的原住民人口几乎都过半。
事实上,选前连她自己都对于汉人支持度没有把握。“会不会有非原民因此不接受我呢?我其实心里没底,我完全不晓得。选举是一个台湾是否进步的指标,不只是民主政治的投票行为,也是台湾人能不能接受不同族群作为首长的实验。”
在选举过程中,她的竞选团队中很多志工都是汉人,而不少支持者本身是中间选民,多数是20岁到40岁的学生、青壮年和年轻父母,因为认同她的能力和理念而捐款、投票给她,她说对此感到惊喜。
“我觉得大家都看到了我是原住民,但不只是原住民。我利用选举去推动一场运动,看见了选民不一样的底线。你以为选民只在乎选票、政治上的辩论跟斗争,但其实形而上的理想与辩论还在。这是一场原住民的运动、公民权的运动,不要觉得这些东西在现代的选举没有票。”
台湾副领导人赖清德与Kolas Yotaka关系非常密切,曾三度为她站台。他在选前的最后一场说,黑人奥巴马能成为美国总统、身为女性的蔡英文当选台湾领导人、印度裔苏纳克上任英国首相,都体现了种族和性别平等,若Kolas Yotaka当选花莲县长,也会象征台湾社会的进步与文明。
这次她没选上,将回到中央工作。随着赖清德宣布角逐民进党党主席,外界预期他将参选2024年领导人大选,赖日后会否邀请她成为幕僚或副手,甚至做“台湾的贺锦丽(美国副总统卡马拉·哈里斯)”?Kolas Yotaka哈哈大笑,想了一想后这样回应:“我希望台湾可以有这么一天,这个人不一定是我,但如果我有生之年可以看到这一幕,那会是台湾最大的进步,也会是世界的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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