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土耳其重灾区:发现生命迹象的瞬间,整个街区都安静了(组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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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随救援队的步伐,我走在哈塔伊损毁严重的城区街道上,仅一天内就看到13具遗体。
这是我抵达土耳其的第二天。从北京匆匆出发后,我在阿联酋阿布扎比转机,于当地时间2月10日凌晨5时(北京时间2月10日上午10时)抵达土耳其伊斯坦布尔机场。
这趟行程,我与中国平澜公益基金救援队同行,并跟随他们一同前往土耳其哈塔伊市。我们算得上是萍水相逢,但因为我开口求助,他们就一路带着我,免了不少麻烦。
哈塔伊是哈塔伊省首府,这里紧邻地中海,位于土耳其最南部,东部与叙利亚阿勒颇省接壤。7.8级和7.5级的两次强震,给土耳其南部和叙利亚北部带来巨大伤痛。土叙两国公布的最新数据显示,已有超过2.8万人遇难。
两次地震波及区域
走在城区,我看见了无数张沮丧、痛苦的面孔。哈塔伊在此次地震中受灾严重,无人机从空中拍摄的画面显示,这里的房子成片倒塌。在市中心,看不到一栋完整的建筑。
无人机在哈塔伊上方拍摄的画面
然而,这里的人们却没能在第一时间等来救援,很多当地人愤怒于政府动作迟缓,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承认政府有不足之处,却将之归因于天气寒冷。当我抵达救灾第一现场时,距离地震发生已经第六天了,依然余震不断。尽管被埋人员生存希望越来越渺茫,土耳其居民却日夜“倾听”废墟里的响动,企盼找到亲人存活的任何一丝讯息。
当地人正在废墟上寻找亲人。(拍摄:陈龙)
随着更多救援队的到来,人们希望奇迹发生。这是一场紧张且残酷的竞赛——赢得生命。
01 裂缝比鞋还宽
当地时间2月11日晚8时30分,我和三位平澜队员回到平澜救援队位于哈塔伊的营地——一个体育馆停车场。
昨天夜里,我们就是在这里扎帐篷露营。当时我们到的较晚,抵达时,体育馆周围架起了几百顶帐篷,聚集着全球各国的救援队。一些人在有限的空地上燃起篝火,几个小孩拿着塑料纸烧着玩。
不远处,还有中国救援队、三一救援队,以及来自香港、台湾地区的救援队。广场上,此起彼伏响着发电机的声音。条件有限,我们没有简易厨房,只能吃自带的食物。
参与救援的平澜队员不止三人,但由于车辆不够,我们四人坐上北京绿舟救援队的车,先行回到营地。在公益救援领域,大家都很讲江湖义气,肝胆相照。
以“平澜救援队成员”的身份,我们到三一救援队的露天厨房吃了一顿土豆牛肉面。离开北京两天来,这是我吃上的第一顿热乎饭。
三一救援队也是来自中国的救援队,由三一集团派出,这是一个生产挖掘机械、起重机械等重型设备的企业。三一队的营地在我们前面,众多国际救援队里,他们的大型挖掘机设备格外显眼。
吃饭时,我们四人坐在停车区路沿上,突然间发生了强烈的余震,持续了10秒。地面的起伏让人感到晕眩,不过余震对我们没什么影响。
柏油地面已有多处裂缝,其中一些裂缝比我穿的鞋还宽——这是2月6日的两次强震造成的。
哈塔伊体育馆的停车场,地震造成的裂缝。(拍摄:陈龙)
02 来到“废墟之山”
2月11日上午,平澜救援队按照统一指挥,和其他几支中国救援队被分配至哈塔伊市中心的两条街参与救援,我也一同前往。
从一个十字路口下车后,一名大爷在路边支着铁桶,正在煮“酥酥汤”,这个汤看起来像玉米粥。大爷免费给大伙儿送汤,微笑着请我们喝。
街道上仍然车来车往,但显得极其混乱。车辆还在行驶时,我被四周房屋破毁的程度震惊到。路两侧的楼房全部无法居住,除了坍塌、歪斜的,直立的房子也成了危房。
哈塔伊市中心,大部分房屋已经坍塌,据说坍塌率高达80%。(拍摄:陈龙)
这种损毁程度让人瞠目结舌,房屋形态已经完全看不出来,仅是一堆混杂着石灰、水泥和钢筋的立体物,看起来像一座小山。受地震影响,这一带许多基建也被破坏,没有通信信号。
平澜队到达指定地点后,先跟几位当地居民做了交流——这是地震救援的标准流程,类似于医生问诊。
根据居民提供的信息,救援队先了解倒塌建筑的基本结构,比如楼层、房间、家具,以及被埋的有什么人、大概在什么方位、是否传出声音等,结合倒塌情况再确定救援方案。
在一位当地人提供信息后,搜救队前往一处废墟寻找生还者。(拍摄:陈龙)
从上午11时30分到晚上7时30分,我遇到几十个前来作业的救援队,随之而来的还有吊车、挖掘机、打桩机和切割机,周围是戴安全帽的人和围观的居民。
这让人有种错觉,像一些正在火热建设的城市,只是哈塔伊恰恰相反,它已经被毁灭。
平澜救援队的队长叫大兵,副队长叫黑哥,他们在出发前的小会中介绍,救援作业分为前线和指挥线两部分。前线是在废墟上和废墟中作业,包括操作挖掘机,比较危险,有时还要钻进缝隙中勘查;指挥线则是站在下面观察情况,为前线人员提供建议和保障。
中国救援人员正在查看一处房屋的受损程度。(拍摄:陈龙)
危险很常见,路透社发布的一则搜救视频中,救援队员在哈塔伊一处废墟上挖碎石。其中两人身处一块破碎的楼板下方,上方建筑残骸突然塌陷,大量混凝土、砖块向下倾泻,埋住了搜救人员。
救援队还会遇到的一种情况,当在一个楼房作业时,会有别处居民跑过来求助,讲述其他塌陷房屋里亲人的情况。这时救援队就会分出几个人,去了解新的“生命线索”。有时候,当地居民提供的情况往往不那么准确,也有人只是为了取回财物才来找救援队,但救援队员依然保持极大耐心与理解。
今天有一位男子前来,说他家60多岁的老人被埋在楼里,“早上一个小女孩还听见他的声音”。平澜队派了几个人过去后,发现另一支救援队已经在用大型挖掘机作业。
而男子指示的老人被埋地点,只有很小的空隙可以进入。救援队员叫停了挖掘机,简单勘查后没有发现生命迹象,就此返回。那位男子显得很伤心。
震后五六天,灾区民众大多无能为力,他们日夜守候、倾听废墟的动静,希望亲人还在坚持。只可惜,随着时间流逝,找到幸存者的几率越来越小。
03 整条街瞬间安静
2月11日,中国灾害防御协会发布《关于土耳其地震转入紧急赈济阶段的倡议书》,呼吁尚未启程的救援队立即取消或中止行动计划。倡议书提到,“随着时间的进展,救援进程已达到第五天,因低温等环境因素,生存机会已经大大下降,灾区也已经全面转入紧急赈济安置阶段。”
“生存机会下降”是客观规律,但救援队的想法是,应救尽救。“能否生存下来,取决于一个人的意志力,也取决其身处的环境,是否受到挤压,是否有空气、水,是否受伤等。”一位救援队队员如是对我说。
这支救援队从伊斯坦布尔出发,2月10日凌晨抵达哈塔伊。他们半路遇到一处废墟,立刻投入搜救。作业了30多个小时,最终和当地消防队伍一起救出了4名生还者。对于救援队来说,发现生还者要比找到遇难者激动得多。
家属们也不愿轻易接受“生存机会大大下降”的说法。他们找救援队,就是希望能救出亲人。
还有一个令人震撼的现象。
走在街上,嘈杂声充斥耳朵,救援现场的机械作业声、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但突然间,如果有人吆喝并举手示意,其他人立刻会意,相互发送信号……
短短10秒,整条街道突然鸦雀无声,机动车熄火,行人止步,摩托靠边,也无人说话。这一刻,大家仿佛在用同一颗心脏共同呼吸。
这就是救援所需的寂静时刻。救援人员趁此机会倾听废墟中的动静。二三十秒后,如果发现没有生命迹象时,他们会再次示意。街道立刻恢复原样,救援的机械钻头声、马达声又响了起来。
这样的情景频繁上演。哪怕已是灾后第六天,哪怕“生命迹象”可能只是幻觉,大家也绝不肯放过一丝机会。
在救灾现场,让我无法忽视的还有一群人——那些神情黯淡、哭红了眼的当地居民。街上随处可见一些市民坐在路边,我无法忘记他们痛苦、沮丧的眼神。一个10多岁男孩坐在路边的椅子上,半闭着眼,显得很绝望。
平澜队被指定的第一个搜救点是像山一样的废墟,废墟对面坐着一群人,他们一整天都在这里。
一位女士向救援队讲述家中的情况;另一位女士坐在路边,一边望着救援进程、一边打电话哭泣;还有一位老年男子突然悲恸地哭了起来,旁边的两位男士拥抱了他许久。此刻在哈塔伊,大家最常做的就是拥抱和安慰。
下午3时20分,平澜队员挖出一具遗体,人群立刻骚动起来。救援人员将遗体装入尸体袋,抬到对面的路边。周围的人纷纷聚拢过来,人们打开袋子,看了一眼然后散开——摇头、不语、哭泣、悲伤,神色各异。
市中心一处搜救点,救援人员正努力将遗体抬出来。(拍摄:陈龙)
此时,遇难者的遗体大部分开始腐烂。有时还未挖出遗体,腐烂的味道已经在大街弥漫,有时起风了,味道会更重。地震废墟加重了本地“沙尘”,早春的风一吹,风沙让人睁不开眼。半天下来,头发上、身上是厚厚一层灰。
很快,连续6具遗体被抬了出来,其中一个袋子里明显是个小孩。搜救人员告诉我,那是一家六口,三位女性、三位男性。“他们睡在床上,孩子爸爸用胳膊紧紧抱着男孩的头。”
为了避免感染,一旦有遗体挖出,指挥人员会上前给施工人员分发新的口罩。尽管他们习惯在口罩外侧喷上酒精,但时间一长,味道早就被覆盖了。作业结束后,大家接着用酒精洗手。
除了寻找遇难者,遗物也很重要。当挖到玩具、相册、首饰、书籍,尤其是《古兰经》时,救援人员就会交给家属。他们把遗物一件件、很整齐地摆放在一起。
04 巨大的“战场”
到了下午4时10分,平澜的救援人员分出另一支机动小队。有人说,可能发现“生命迹象”。我立刻赶了过去,发现并非如此。
此后的三个小时内,平澜救援队和土耳其本地工程队在一处比较平静的废墟中挖掘遗体。与前一处“粉末状”的废墟不同,此建筑中的预制板保存得更加完好。
但救援人员很快确定,废墟中的6个人全无生命迹象。听到这里,一名土耳其男子大喊起来,跑到不远处号啕大哭。
6具遗体依次被挖掘出来,只有前三具遗体比较完整。为了保护遇难者的尊严,救援人员会用毛毯和薄被将遗体包裹起来,再装入黑色袋子。装好后,救援人员会脱下帽子集体行礼,念诵了“阿敏”,再抬走遇难者。
其间,救援人员从废墟里挖出两本书、一张照片、一些首饰、学习笔记和一台笔记本电脑。这些物品都交到了亲人手中,家属打开电脑,用手抹了抹屏幕上的灰。
救援队员在挖掘过程中不断取出死者遗物,然后将其交给家属。(拍摄:陈龙)
第四至第六具遗体的挖掘费了很大功夫。因为预制板不结实,千斤顶不够高,救援人员一边分配人力就地取材,锯出一定长度的木头,一边打制“人工支柱”。因为遇难者被卡得太紧,后来只能用绳子绑住遗体,并用挖掘机牵引。
最后一具遗体难度也不小。一名男子说,那是他的妈妈。“她从德国来做客,没想到遇上了地震。第一次地震时,房子就塌了。”
救援人员说,许多房子倒塌,是因为建筑质量不好,“另一条街上有一栋18层的酒店,建了才半年,也毁坏了大半”。
因为遗体卡在了床垫上,救援人员避让一旁,让挖掘机挖低平面,再用绳子拉出床垫,最后拉出遗体。遗体出来时,死者的儿子哭了起来,旁边的亲人抱了抱他,将他拉到一旁。
夜色降临后,我回到第一处搜救点,那里的搜救队又挖出一具遗体,这也是今天他们挖出的第7具遗体。
哈塔伊一个巨大的废墟前,散落着孩子的玩具。(拍摄:陈龙)
但生命的奇迹仍然存在。这一天,香港救援队救出3名生还者。三一队的一名队员告诉我,“本地居民靠自己搜救,也救出了8个人。”这意味着,他们在废墟下存活了130小时。
土耳其媒体也大力宣扬这类振奋人心的故事。当天,有救援队在哈塔伊南部找到一位幸存的两岁女孩,她获救时距离灾难发生已经123小时。
此外,一支救援队挖掘废墟时,还跳出来一只猫。那是一只灰色的蓝眼猫,跳出来后似乎很生气,对人喵喵叫。一位队员说,后来大家把它抱在怀里,尽量安抚。
走在土耳其街头,仿佛置身巨大的“战场”——救援人员在和生命的消逝战斗,土耳其人在和思念和悲痛战斗。
放眼望去,哈塔伊市满是大面积坍塌,处理废墟也是未来的重任。只可惜,这些废墟下面,仍有大量“生存机会已经大大下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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