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忽略的声音:台湾原住民如何看待两岸政治及认同(组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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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2024年领导人大选投票日即将到来,台湾即将选出新领导人。但在此次选举中,有关台湾或中国认同的老问题,仍未消失在激烈的各党选战攻防中。
若从更广的视角来看,数十年来,台湾一直身处太平洋区域间政治及军事紧张局势的核心,这包含台海之间的军事紧绷,美国如何介入两岸议题,日本如何加入赛局等等,这些问题也在台湾内部引发不同利益团体及族群的激辩,特别是有关与中国的议题。
图像来源,GETTY IMAGES 在西太平洋上小岛“兰屿”(Orchid Island)居住的达悟族。
但是,在热闹的争论当中,台湾原住民的声音却经常被忘却。许多观察称,原住民在台湾很难找到发声管道及空间,诉说他们对于两岸政治以及国族认同的看法,即便是台湾每四年一次的领导人大选,有关原住民议题也时而不在候选人的主要执政提案中出现。
但是,在这些激烈的争论当中,有关台湾原住民的声音经常被忘却,他们很难找到发声管道,诉说他们对于北京与台湾乃至区域政治的看法。
台湾原住民的心声是什么,他们的政治意见又是如何?或者,对原住民而言,追求台湾身份的认同是否与台湾主流舆论有所不同?他们对于中国与台湾民族主义的辩论,又有什么独特的观点?透过捍卫部落土地的行动,他们有没有自己的认同?
根据台湾高雄医学大学林津如教授的说法,她认为,生态与土地认同是这许多台湾原住民族社区工作者核心的价值,他们也展现了不同于台湾主流社会的认同。
她告诉BBC中文:“蔡英文政府在2016年虽然对原住民族道歉,但仅能做到表面的尊重。而坚守原住民族生态知识与认同的人,在原住民族社区也仍属少数。现代化及资本主义价值入侵,部落土地权利和文化及语言流失的威胁,把原住民族视为他者的情境仍不断上演。”
BBC采访了多位来自台湾各地不同部落的原住民,了解他们对于上述问题的看法,这些问题都牵扯一种棘手的身份认同政治,因为不同的部落及族群也通常会有所差异。
岛屿观点
“我们(原住民)的世界观围绕着相互连接的岛屿形成,也就是这个世界由陆地和海洋水域组成。不存在国家的概念。因此,在我们的岛上,无论来自中国还是台湾,我们都将其他岛屿的人视为外来者......也就是说,他们都是客人。”这是希婻·玛飞洑(Sinan Mavivo,汉名赖美惠)女士在谈论台湾内部,有关中国和台湾认同激烈争论时的感受。
希婻今年50岁,她是台湾东南海岸外190多公里处、西太平洋上小岛“兰屿”(Orchid Island)上的达悟族人,也是一名原住民运动及环保活动人士。该岛约有5200名居民,其中85%是达悟族人。兰屿是台湾东南海岸190多公里外的一个小岛。
图像来源,SINAN MAVIVO 希婻·玛飞洑希望储放在此的核废料能离开部落。
以兰屿为例,数十年来,小岛上的原住民岛民一直在抗议台湾政府过去将核能发电厂产生的放射性核废料运输到兰屿岛上并存放至今。他们不断呼吁并希望将这些废料搬离部落。希婻告诉BBC,“对我们来说,核废料是一种恶灵,损害了我们的土地和生命。”
事实上,根据台湾官方记录,台湾的2300万人口中有16个不同的原住民群体,拥有独特的语言和文化。尽管他们仅占台湾总人口的2%,约58万人,但如同兰屿的原住民面对核废料存放在家乡的情况,原住民在台湾的历史经历确实充满着伤痕——这包括现代文明、资本主义和语言消失等等的冲击。
在过去的土地征收和开发过程中,台湾原住民的土地权利遭受严重损害,削弱了他们与土地和祖先的联系,进而对自己的文化和传统构成威胁。
希婻女士向记者解释,台湾原住民历经多个政权的认同变迁,“我们(原住民)曾被日本殖民,被强迫变成为日本人;然后在国民党统治下,我们又要成为中国人。现在,在台湾政府的治理下,我们被视为台湾人。当然,我们现在视自己为台湾人——更确切地说,是被迫成为台湾人。但是,如果要我回答,我会说我在文化上,坚持以世界海洋民族的身份自居——确切地说,是达悟族的一员。”
就像许多为保护他们土地而奋斗的人一样,希婻女士中学毕业后,去了台湾本岛上大学并工作多年,但她最终返回兰屿部落参与家乡的环境和政治活动。而她对于自己的族群认同情感丰沛的叙述背后,其实是台湾原住民在台湾挣扎生存下来的复杂历史。
譬如,在台湾,原住民的历史经常拿来与台湾和中国之间的关系相比较。有些原住民认为,台湾原住民的血缘和文化更接近太平洋上的“南岛民族”(Austronesian),而非中国。有些人因此认为台湾原住民是南岛民族的起源地,这样的说法是在指称台湾的许多文化并非来自中国大陆,因此希望抵制中国的文化统战;后者多半认同中国民族主义论述,通常以汉文明为中心,将各地少数民族以“融合”为视角拉拢过来。
“为什么北京想要管我们呢?”
住在台湾南部的屏东县雾台乡山区,原住民鲁凯族的“神山部落”,苏拉(Sula Sukinadrimi ,汉名宋文生)和他的父亲勒吉·苏基那德里米(Legeay Sukinadrimi ,汉名宋文臣)四十多年前开始进行山区的造林工作,覆盖了100公顷的山区土地,种植当地的台湾原生树木。
在部落长大的苏拉在台湾国中毕业后离开了部落,并追求高等教育,之后从事公职,但发现难以适应台湾城市汉族的生活方式,最终他选择回到山区部落,重新连接他的根源,从事保育工作。
苏拉坦言,他对台湾的社会发展有深刻的观察。他告诉BBC说,他的使命是把一座山种回来,也是把自己的历史文化找回来。20多年来,他已经种下超过一万棵树,复育100公顷森林。
图像来源,DRESEDRESE PACENGELAW 苏拉20多年来,他已经种下超过一万棵树,复育100公顷森林。
苏拉与妻子勒斯乐丝(Dresedrese Pacengelaw)在这座山林旁,养儿育女,妻子靠着早餐店的收入,支持着先生的行动。
她告诉BBC,自己的家族半世纪前被国民党政府迁到平地,但她成长及后来在科技业工作,她发现失去了自己的认同及语言,直到遇到先生,回到部落生儿育女,与家人共同生活才感觉找回了自己的认同。
她说:“我好像也找回自己的灵魂。种树的生活虽然辛苦,但我从不后悔。”
事实上,由于对重新寻找族群身分的渴望和坚定的宗教信仰,这对夫妇表达了他们对于自己的土地以及整个台湾岛很深的感情——他们认同自己源自于部落土地,而这种部落身分延伸到对整个台湾岛的归属感。
这对夫妇对任何声称“拥有台湾”,不让台湾人或原住民决定自己未来的“外部势力”同样感到不安。“就像我儿子前几天问我一样:妈妈,为什么中国要来管我们?来打扰我们?我想我的意思是,为什么我们岛上的事务,必须被说成是由他们决定呢?”这位母亲说。
苏拉一家人的观点,也折射出台湾原住民复杂历史的一部分,而这种复杂性也在台湾各部落都能见到。
譬如,2019年,台湾东部台东卑南族的特劳·帕卡鲁库·萨玛(Trau Pakaruku Sawma ,汉名高明智)就参与了一场抗议,反对地方政府将部落的一块湿地卖给新加坡的太阳能发电厂。
他向BBC解释,当时地方政府不尊重他们对祖先土地的权利,而跨国资本主义和政府只想用钱影响他的部落的参与权,借机夺走他们的土地。
关于原住民认同,已故的台湾领导人李登辉(1923-2020)在1990年代初发起了台湾认同运动,主张台湾有权决定自己的未来。
图像来源,TRAU PAKARUKU SAWMA 特劳·帕卡鲁库·萨玛2019年参与了一场抗议,反对地方政府将部落的地卖给新加坡的太阳能厂。
特劳·帕卡鲁库·萨玛表示,这个运动是有力的,因为它也等同承认了原住民重建与他们社区、部落和土地的权利主张,并能为自己的的原住民身份“正名”。他认为台湾的身份对于包容性很重要,原住民族被殖民的历史及抗争的知识,能够协助台湾制造本土认同,并抵抗外部威胁。
或许,正如希婻·玛飞洑向BBC所说的,原住民和台湾身份的对话基础始终需要台湾政府承认并纠正对原住民经济和文化殖民的历史。
2009年8月8日,带着狂风暴雨而来的莫拉克台风侵袭了南台湾,洪水造成了土石流,并摧毁了高雄山区的小林村,带走了近500人的生命。当地居民阿布娪.卡阿斐依亚那(Apu'u Kaaviana,汉名江梅惠) 女士的达卡努瓦部落便位于灾区那玛夏。
在那玛夏的70几个原住民族部落,在大水过后面临台湾政府强制迁村的政策安排。当时,阿布娪与一些族人同台湾的政府官僚抗争,不愿住进一个台湾政府安排的“永久屋”。透过争取,她们终于能够回到自己的部落生活。
但阿布娪告诉BBC,那场天灾不仅造成了生命财产的损伤,台湾政府以“援助”之名,强迫他们离开部落,在搬与不搬的争论中,最后也折伤了部落原有的团结。
图像来源,APU'U KAAVIANA 阿布娪告诉BBC那场天灾不仅造成了生命财产的损伤,在搬与不搬的争论中,最后也折伤了部落原有的团结。
她与回家的族人们一步一步地慢慢修复祖先留下的土地。一开始时,部落没有水也没有电,但她们找到方法克服困难,重建他们的家园。阿布娪表示,为了抵抗迁村政策,她想要找回祖先早期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想办法种植蔬菜和水果,为资源有限的社区提供食物。
她向BBC记者说,其实,通过耕种土地,她想起了祖母的农地,那片小小的土地是她祖母种植了多种的作物,足以养活一家人。她慢慢恢复祖母的生活方式,发现这让她更接近部落的祖先、祖母的历史和她的土地。
她说:“这块土地就像我们每个人家中的土地一样,提供滋养以茁壮成长。那么,为什么我们要害怕返回受伤的故乡呢?为什么我们要害怕缺乏食物或害怕危险呢?根本不需要害怕。”
这些年来,她也与族人开始经营一间“深山里的面包店”。面包店卖的虽是西式的面包,但却鼓励族人开始回到土地,随着季节变化种植不同农作物。他们再把这些作物制成果酱或面包,透过电商平台贩售到全台各地或观光客,为族人带来经济收入。
他们也经营“大地厨房”,给游客预订部落的特色餐饮,他们称为“塔姆(Tamu)的餐”,意旨“长辈餐”,是由她族里的耆老指导部落妇女轮班烹饪,带来一些经济收入,让辛苦的部落家庭有自给自足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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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从“自给自足”的部落实践当中,阿布娪女士思索并回答了我们有关台湾的地位问题。她告诉BBC记者,就她个人来看,台湾是一个独特的实体和生态系统,“我相信台湾是个独立的存在,但台湾政府同时必须承认对原住民社区的历史殖民、破坏和虐待。”
她又说,“但我们现在都居住在这个岛上。我主张台湾确实是独立于中国之外的,但如果中国有统一台湾的希望,必须考虑到台湾原住民的意见。我们绝对不希望被纳入中国的历史或民族主义论述中。”
无论如何,生态与土地认同是这几位台湾原住民族社区工作者核心的价值,他们也展现了不同于台湾主流社会的国族认同。
对原住民社群文化及性别议题研究多年的林津如教授建议,任何一个政府,包含台湾,除了聆听原住民的声音,还应该积极学习原住民族的文化观,特别是从生态和土地出发的原住民族观点,才能在其中看见政府与原住民族能够“共治共管”的未来。
“我欣赏台湾的民主,因为这是塑造台湾身份的重要价值。然而,若台湾认同要原住民的参与,那就必须先承认并将土地归还给我们,承认殖民历史......只有在这个基础上,原住民才能积极参与构建台湾的认同。”希婻·玛飞洑说。
图像来源,APU'U KAAVIANA 生态与土地认同是台湾原住民族社区工作者核心的价值。
林津如在台湾原住民社群在地研究多年,她建议台湾政府不仅应该聆听原住民的声音,还应该积极学习原住民族的文化观,特别是从生态和土地出发的原住民族观点,才能在其中看见台湾政府与原住民族共治共管的永续未来。
她向BBC强调:“在台湾与中国的国族认同的论争中,若能依循原住民族土地伦理与文化价值,才有让台湾免于成为区域间各政权对抗下的牺牲品,以永续生存的方式找到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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