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年后,美国追授林徽因学位:一代建筑大师被误解的一生(组图)
2024年5月18日,宾夕法尼亚大学韦茨曼设计学院(Weitzman School of Design)为该学院美术系毕业的校友林徽因(1927年届)追授了建筑学学位。时隔97年,林徽因收到了这份迟来的学位认可。
林徽因外孙女于葵女士上台接受宾大追授的林徽因建筑学学位丨图/宾大韦茨曼设计学院
一个世纪前,这位来自中国的女性,即使以优异成绩修完绝大部分建筑学系的学分(有两门课因只许男性上课,而无法获取学分),却女性身份,无法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取到建筑学位。
一个世纪后,宾大的建筑系主任由一位华人女性(胡如珊,1968—,美籍华裔建筑师、室内设计师)担任。
林徽因宾夕法尼亚大学美术学士学位毕业照 |图/宾夕法尼亚大学档案馆
胡如珊,宾夕法尼亚大学建筑系主任 |图/韦茨曼设计学院网站
近百年中,林徽因作为大名鼎鼎的民国才女与美女,常被人谈及。
尽管近一个世纪来,女性在各个领域被更多的看见,地位和权力有了显著提升。然而林徽因同所有女性一样,在被看见的同时,伴随着的,是对她容貌、社交和情感生活的凝视、过分关注,和误读。她学术与艺术方面的建树,民族气节,浪漫而坚定的理想主义,则往往一笔带过,模糊不堪。
在宾夕法尼亚大学追授她建筑学学位的这个初夏,让我们以她的母校为结点,回顾一代建筑大师林徽因的一生。
宾夕法尼亚大学Fisher Libary |图/韦茨曼设计学院网站
费城 · 宾大岁月
在林徽因初夏般热烈、璨烂而短暂的一生中,应该梦见过好几回宾夕法尼亚大学。
她对建筑理想的追求并非始于宾大。早在随父亲游历欧洲的少女时代,因在旅途中饱览各国风光,赏遍各国建筑,加之在伦敦,与一位对建筑设计颇有研究的女性朋友的相处中,从而萌发出学习建筑的理想。
林徽因希望自己设计的建筑,也能矗立数世。
她正值生命中最清新的时辰,不过早慧如她,清楚自己的凡尘躯壳终究屈服于时间,而有生之年留给世间的建筑,则有望作为历史与艺术的杰作长存,载述民族史诗与艺术传奇。
这是她的野心和信念。
少女林徽因在伦敦
宾夕法尼亚大学,给了她萌芽的理想,丰盛生长的沃土。
1924年,林徽因考取清华半官费,与未婚夫梁思成一起报考宾大建筑系。拥有保罗·克瑞(Paul Cret) 等建筑大师的宾大美术学院(即如今的韦茨曼设计学院)迎来了该院建筑系的辉煌发展期,吸引众多中国留学生报考。
但当时的美国社会不允许女性学习建筑,宾大以“建筑系学生经常要整夜画图,女生无人陪伴无法适应”的理由,拒绝了林徽因的申请。(梁再冰,《梁思成与林徽因:我的父亲母亲》)她只好改读同学院的美术系。
林徽因宾大学生证上的照片
尽管如此,林徽因的建筑理想没有动摇分毫。
她选修了大部分作为女性能修的建筑学课程,和所有建筑系男学生一起,匍匐在海登楼绘图教室的桌前,披星戴月地赶图,往往很晚才能回到宿舍。此时已无餐馆可去,以水充饥时有发生。
很快,在勤奋和天赋的加持下,林徽因在建筑学生中脱颖而出。各科成绩不仅优异,作品还在学校各类比赛里屡次中奖,更在1926-27年间,兼任建筑系的教学助理这一不可多得的职位。
在她后来的岁月里,面对实现建筑之理想道路上的一切难关,也始终以勇士之姿,昂扬向前,从未退却。
林徽因、梁思成,及留美同学在宾大
在建筑史的学习中,她和梁思成还发现,中国建筑研究是一片未开拓之地。“遍布祖国各地无数的宫殿、庙宇、塔幢、园林,中国自己还不曾根据近代的科学技术观念对它们进行过研究。”(梁从诫《倏忽人间四月天——回忆我的母亲林徽因》)。
受西方学者对欧洲古建筑研究之启发,林徽因的理想有了更具象化的前方——用科学技术观念对中国古建筑进行研究。
林徽因、梁思成,及留美同学在宾大
光鲜靓丽的学习生活只是她留学经历的一面,从图书馆回到云杉路3920的宿舍,脑中的线条,尺度,符号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心心念故乡北平的蓝天、白鸽、屋檐,还有父亲母亲。倚在窗前和门外大树相望无言,只有树梢和月牙知晓,这个中国女留学生一双湖水似的眼睛里,又有泪光在闪烁,波光粼粼。
林徽因曾住过的位于3920 Spruce Street的学生住宅,已于1971年改为叫“House of Our Own Books”的书店。|图/原创
这大概是世界上最拥挤的书屋,书只能用淘和遇见,目之所及皆为书籍。所有的路都只够一人通行,就像岁月,都是单行道。|图/原创
1925年的平安夜,林徽因与梁思成和其他建筑学院的同学忙完繁重的期末,在宿舍里摆上圣诞装饰,买上刚烘烤的饼干,沏了热可可,围炉沿坐。
在她与伙伴们讨论明天圣诞节派对的计划,以及畅想更遥远的明天时,她远在中国东北参与郭松龄倒戈的父亲(林长民,1876-1925,清末民初政治家、外交家),在撤兵混战中遭流弹击中,死在了巨流河,迈不进历史的明天了。
父亲的身躯永困于东北严寒的冬夜,同那群呼吁用教育和基础建设,而非征战振兴故乡的理想主义者们一起,隐没在渡不过的巨流河。
这是林徽因第一次面对生死巨变。从此,这个满心沉醉建筑与文艺的天真年轻人,对人生不再有幻想,直视起生活的严酷。
林徽因与父亲林长民合影
1927年,林徽因从宾大毕业。一年后,父亲去世的第三年,同为理想主义的女儿,或宿命或荒谬的,一如她父亲的死一般,也来到了林长民祭出生命的白山黑水之地,前往东北大学创办建筑学系和执教。
沈阳 · 理想初绽
1928年暮春的一个午后,林徽因正在沈阳故宫,领着二十多名建筑系学生体会建筑之美。北国的天气暖和了,她额前渗出细小汗珠,双颊绯红,目光如电,讲解时中英夹杂,滔滔不绝地谈着这所宫殿营造之妙处。双臂时常挥舞起来,让学生们向东看,向北看,似指挥着一支合唱团。
归国一年有余,她从宾夕法尼亚大学的“Phillys”,成了东北大学的“林先生”。她对这个新称呼欢喜极了。
在由她与梁思成创办的东北大学建筑系中,她教授美术和建筑设计,后又因人手不够,还教起专业英语。除了教授课程,林徽因也参与设计了大学的教学楼与宿舍。她独立设计的白山黑水图,还被选中成为东北大学的校徽。
这个春天,她的才华和这片黑土地上的紫丁香一起,尽情绽放。
东北大学白山黑水校徽
一从故宫回来,她便奔去教室上英语课,再留下来为学生修改设计作业。晚上回到教师宿舍中,又立即坐回书桌前,准备下周的课程。
忙碌一天的林徽因,枕在铺满稿纸的桌上小憇。在和宾大绘图馆教室相似的桌子质感和纸墨香间,以及相似的疲乏中,她的梦里隐约又见宾大的绿茵和图书馆。
她前几年还自认有所距离的建筑师理想,在东北已初步实现,并正稳健地追逐着卓越,高歌猛进。
林徽因在东北大学工作期间
北平 · 黄金年代
1929年,因沈阳的严寒天气,加之工作和生育上的辛苦,林徽因的肺部旧病复发。又因考虑到东北动荡之局势,她回到家乡北平。
1931年,梁思成也回到北平,受聘于“中国营造学社”,一所专攻中国古代建筑的学术机构,林徽因则被聘为该学社中的校理。
他们在东北大学的学生刘致平(1905-1995,中国古建筑学家)等人,也前往北平,加入了这所在后来对中国和世界建筑学界产生深远影响的研究团队。
1927年到1937年,北洋军阀混战时代终结,又逢世界第一次大战后的喘息期,人民生活相对安稳。这是民国的黄金十年,也是林徽因的黄金十年。在北平,她成为了建筑师,诗人,作家,艺术家。
三十年代,林徽因在北总布胡同家中
林徽因安家在北总布胡同3号,每周六在后院邻居金岳霖(1895-1984,中国哲学家,罗辑学家)的客厅里主持文化沙龙。
客厅里聚集了民国文化圈里极负盛名的一批知识分子。胡适、徐志摩、沈从文、张奚若、陈岱孙等,是每周六的常客。
在中西方文化共同教育下长大的林徽因,鲜少受传统女性角色的约束。作家萧干(1910-1999)在回忆文中称,沙龙上,林徽因妙语连珠,思路敏捷,想法犀利,谈吐风趣,一说起话来,别人几乎插不上嘴。她的名字从北总布胡同的院内,传遍京城。
健谈、好交朋友的林徽因,在一场场文化沙龙的思想碰撞和知识交流中,灵感被不断焕发、捕捉,创作出了诗歌、小说、散文、戏剧;设计出了舞台、装帧、服饰。只要是关于文化的,艺术的,美的,她都渴望涉及,创造,分享。
林徽因与友人在北京天坛
不过这些都是林徽因有灵感降临时,才会欣然执笔的业余爱好(梁从诫,《倏忽人间四月天——回忆我的母亲林徽因》)。
她的事业,始终只有建筑。
从1931年到1937年,中国营造学社骑着骡子,寻遍河北、山西、山东、浙江的荒郊旷野,深山穷谷,调查1823座古建殿堂房舍, 详细测绘建筑206组,完成测绘图稿1898张。(中国营造学社与《中国营造学社汇刊》简说),为中国古建筑考察筑留下大量珍贵资料。
勘测之旅异常艰辛。要时刻提防各类传染病,途中土匪,铺上臭虫,身上跳蚤,测量时可能塌落的横梁。但最能击溃身心的,要数辗转千百里,却发现古建筑已然毁坏,或重建之物缺乏建筑价值,只能空手而归。
林徽因在陕西耀县药王庙考察测绘
发现佛光寺,是林徽因古建筑勘探生涯的高潮和落幕。
1937年6月,林徽因梁思成一行人再赴山西五台山寻访一处只曾瞥见于敦煌壁画上的古寺。若能寻到此寺,便可向世人证明,尤其是称“中国已无唐代建筑,要看只能到奈良”的日本学者证明,中国依然尚存唐代建筑。
彼时日本侵占东北已有六年之久,华北也危在旦夕。这一古建筑发现,势必能在民族文化上,给日人一反击。这是林徽因“建筑报国”的拳拳爱国心。
林徽因在山西五台山区考察途中
找寻佛光寺的途中没有旅店,只能睡在寺庙中。卧在干草堆上,林徽因梦见了十多年前在宾大求学时,常去参观的宾大博物馆。
在梦中,她静观默查中国古代的藏品,对着“唐昭陵六骏”的两匹壁雕石马遗落海外,再次叹息。她又倏然坐到宾大的图书馆里,书架上的建筑史资料摊开着,悬浮在她周围,那上面对中国建筑的研究毫无踪迹可寻。
一本巨大的《营造法式》飞到她面前,那是上学期间梁启超寄给梁思成和她的,中国古代最完整的建筑技术书籍。对于本科的他们而言,还是天书。十年过去,他们逐渐用脚步丈量、破解着营造法式的奥秘。在荒山野谷,她屏息凝听,中国古建筑遥隔千年的召唤。
第二天,中国营造学社在豆村的山坡上,终于发现了佛光寺。并确证大殿是建于唐代后期(公元八五七年)的原构,是当时所知中国尚存的最古老木构建筑物。
林徽因之子梁从诫在回忆文中写道:“直到许多年以后,母亲还常向我们谈起当时他们的兴奋心情,讲他们怎样攀上大殿的天花板,在无数蝙蝠扇起的千年尘埃和无孔不入的臭虫堆中摸索著测量,母亲又怎样凭她的一双远视眼,突然发现了大梁下面一行隐隐约约的字迹,就是这些字,成了建筑年代的确凿证据。” (梁从诫,《倏忽人间四月天——回忆我的母亲林徽因》)。
林徽因在佛光寺院内测绘经幢
离开佛光寺,骑着瘦骡在山道上颠簸,夕阳余晖泄入林间。夜晚将至,林徽因心中道不明的慌,预感留给她和中国的时间不多了。
他们用了五天才走回山西代县。抵达当地,拿到一周前的报纸才惊悉天下巨变:就在发现佛光寺的当天,七七事变爆发,日军炮轰了卢沟桥。
昆明 · 流离失所
林徽因是绝不肯做亡国奴的。她和梁思成也清楚,凡勇敢正义之事,都需付出代价,因此对即将来临的战争,他们有作出牺牲的准备。
在日军占领北平的前夕,林徽因一家,携带少量行李和家当,和数以千计的古建筑原始资料,逃向西南大后方——昆明。
林徽因开始了战时半流亡的生活,生死只能托付给命运。在长沙,几乎所有的人和建筑物,都是日军轰炸的目标。有一辆轰炸机朝他们一家俯冲,她清楚地看见飞机吐出一颗炸弹。炸弹的冲击波将她掀至空中,她随即猛然坠地,昏厥过去。
醒来后,她也不晓得为何他们没被炸成碎片。
除了日机的轰炸,肺炎也在向她索命。
从长沙逃去昆明的途中,林徽因在湘黔交界的晃县感染了肺炎。在这座战时没有任何医疗条件的西南小县,林徽因连续几日高烧至四十度以上,雨雪交加,命悬一线。所幸一处客栈中一群留宿的空军航校学员,匀出一间房给林徽因,才让她得以安静休息,逐渐恢复健康。这群志在冲天救国的航校学员,和林徽因一家从此结下深厚友谊。
之后在昆明,林徽因和梁思成还作为“荣誉家长”参加了他们的毕业典礼。再后来,这群年轻空军,均在抗日战斗中牺牲,悲壮地恪守了他们的校训:“我们的身体、飞机和炸弹,必须与敌人的舰船和阵地共赴黄泉。"
中央航空学校校训
辗转来到昆明,身体稍安后,林徽因立即投入到她的建筑事业中去。
林徽因参与设计了西南联大的校舍,和梁思成一起在一所尼姑庵里重建了中国营造学社,在菩萨的慈悲垂目下,做着用建筑救苍生的工作。
为补贴家用,她还要每次来回翻四个山坡,去云南大学教英语,一周上六节课。
因为梁思成的脊椎病复发,回家后,她还需自己买菜、洗衣、做饭,照看儿女。
林徽因一直就不喜生活琐事,觉得让她浪费了本可做更多有价值之事的生命。无奈成家后,她就没摆脱过家务事。好友费慰梅(美国汉学家,1909-2002)在书里写道:她(林徽因)在书桌和画板前没有一刻安宁,没有一刻可以不受孩子、母亲或佣人的干扰。(《林徽因与梁思成》,费慰梅)
但对于有诗意的人,过什么日子终是带着点诗意的。高原春城“荒唐的好风景”总能吸引住赶去上课、洗衣、背菜的林徽因驻足欣赏,诗兴大发,写下“夕阳染红它,写下古远的梦。” (林徽因,《昆明即景·春景》)
林徽因与家人、朋友们在昆明
春去秋来,在作为健康人生活的最后三年中,林徽因的指尖、笔尖不停歇,每日在建筑师,老师,母亲,妻子的身份间转换。
一日晌午,困在繁忙家务中的她倍感疲乏,做饭时的袅袅炊烟,宛如天庭仙气萦绕她,似乎还听闻饶钹琴弦的弦乐,引她入梦。梦里重返和平时代,在宾夕法尼亚大学象牙塔里学习,周末去公园踏青,还能收到父亲寄来的家书。
她偶然间跌入旧梦,好似回家途中经过那一片林中空地,忽闻百鸟鸣啭啁啾,从四周腾起,掠过碧空。但她从未把这空林,把那过去世界,当作永恒之境去沉醉。正如她见鸟飞远,便不再留念地向家走去,信念如故。
林徽因睁开眼,饭煮好了。她将盛好米饭的木桶摆到桌上,就着剩菜吃了一小碗,出门赶去开设计讨论会。
林徽因与女儿梁再冰在昆明龙泉镇麦地村自家设计建造的房屋前
李庄 · 至暗时节
步入四十年代,抗日战争进入最艰难的时期。越南边的云南国境线有被日军攻破的危险,林徽因一家再度踏上逃亡之路,迁川至宜宾的小镇,李庄。
他们在冬季来到这座长江沿岸古镇,因长期艰苦的生活条件和忙碌奔波的状态,以及四川阴冷、潮湿的气候,林徽因的肺部旧病发作、恶化,生了一场长达两个月的重病却得不到救治,她从此成了面颊清癯,脸色憔悴的重症病人,住在用篾条抹灰筑成的农舍中,常年卧在帆布行军床上静养。
她本有一次机会,由好友费正清(1907-1991,美国汉学家、历史学家)、费慰梅夫妇带去美国治病,但被她婉拒,理由是民族存亡危机时刻,林家满门忠烈志士,她不敢离弃祖国。
一九四一年的春风悄悄然吹绿扬子江两岸,林徽因的身体也终于有所好转。她再次献身于自己当作近乎神圣的建筑事业。
在农舍里半原始的白木头绘画桌上,一堆摊开的战前古建筑调查成果资料,一台老旧打字机,林徽因,梁思成和其他中国营造学社的同事们,一面恢复中国营造学社会刊物出版,一面撰写《中国建筑史》。
林徽因的雄心还不止于此,她还想把中国古建筑史带去全世界,所以他们还撰写、绘画出英文版的《图像中国建筑史》。
这些学术著作的原稿是用土纸写和画的,照片是手绘图代替的,装订是绘制出人工一针一线缝的。即使学术工作条件再艰苦,顶有勇气,顶有骨气的中国人,也铆足劲要让全国,全世界的建筑学界知道,抗战期间中国学者的研究成果。
卧病在床的林徽因在李庄
在撰写学术著作期间,林徽因半卧在床,研读了大量汉代历史,入了迷。她一面读服饰宴乐,一面思考如何与建筑壁画相结合研究。
她的身子越来越差,书读不得太久就感一阵头晕目眩,只好将书倒扣,留出那条引她待会走回汉家宫阙的路,闭目养神。又是一年春天,家门口的扬子江碧波荡漾,半寐间,脑海中浮出北平的春,随即又闪现出宾夕法尼亚大学的春色。那是林徽因生命中的春天,最欢畅的岁月。
1941年,李庄,一双儿女陪伴在重病的林徽因两侧
奈何春光难抵她心境的悲凉。长年的战争和疾病击溃了她的身体和精神,带走了她亲爱的三弟(林恒,1916-1941,空军飞行员)和那群同为空军的年轻人。
听着前线传来的战事消息,她所受之折磨似乎还望不到头,只凭信念苦苦支撑。
自己还只能卧病于这偏野小镇的陋室,靠贱卖家当维持生计,与老友难得只有一两封信件交流。自迁来李庄后,未出过这方寸天地一次,只能从建筑和文学中,稍得慰藉。
北京 · 鞠躬尽瘁
北洋军阀混战的流弹击碎了林徽因天真烂漫的少女时代,抗日战争连天的炮火轰塌了她青年的身体,1946年,抗日胜利后归来北平,她已是重病缠身的中年人。
北平和她都苍老、残破了。此时肺核菌已经从两个肺叶扩展到她的肾脏发炎,医生诊断林徽因最多再活五年。
虽历尽沧桑,林徽因仍保持着年轻时求学、交友的劲头。她重返故地,拜访旧友,筹建清华大学建筑系,继续做古建筑的学问,丝毫不敢懈怠。
林徽因与清华大学首届毕业生
更何况,新的政权,对她委以重任。
“林徽因”的名字,不加称谓点缀的,出现在各项对新中国具有重大社会、政治意义的兴建清单上,委员会、代表大会的名单上。
尤其是北京城的规划, 以及国徽和人民英雄纪念碑的设计,赋予她从未有过的崇高社会地位和价值。从少时起,林徽因就怀有的自己设计或保护的建筑能承载着民族文化“矗立数世”的理想,在这个新时代,终得完全实现的机会。
“士为知己者用”,她当然要鞠躬尽。(梁从诫,《倏忽人间四月天——回忆我的母亲林徽因》)
于是,林徽因向上天再借了五年,把最后十年岁月中的才能、理想,毫无保留地献给祖国建设。
林徽因与同事讨论工作图稿
白天,她是学贯中西,博古通今的清华建筑系教授,为学生做古建筑史的讲解,常邀请学生和年轻学者来家中聊学术,倾囊相授。
她作为北京市都市计化委员会委员、人民英雄纪念碑建筑委员会委员,和团队开会修改国徽设计方案,讨论城区规划。她说起话来,深邃的双眼依然闪耀着星群似的光。除了骨瘦形销的身材,提醒着人们她重病缠身。
夜里,被她捂了一天的病痛肆意啃噬着她的身体。她常是咳喘一夜,不得安宁,只能混混沌沌地挨到翌日清晨。
半梦半醒中,她又拥有了健康的身体,在宾夕法尼亚大学的教学楼里穿梭。塔塔——塔塔——,身后传来轻快的步子,她回头,看见二十一岁的林徽因。
丢弃理想的人恐怕是不敢直视年轻的自己的。人到中年的林徽因,带着欣赏和期待被欣赏的心情,直视二十一岁林徽因年轻温润的美丽脸庞,相视而笑。
她在梦中没有肺病侵扰,又能轻松地说话了:“Phillys,你看,所有让建筑“矗立数世”的梦,都要成真了。”
人到中年的林徽因与梁思成
可惜无情的生活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并未显出仁慈,反而再给了她一记重击。
林徽因本以为在解放前夕专程拜访他们夫妇,要求圈出开战时需保护建筑物的军队,在改天换地后,也会继续保护这些历史建筑。然而,她并不了解,“改天换地”意味着推翻旧的一切,包括北京城的旧景旧城,包括她自己。
从小受英式教育,跟着父亲游历欧洲,后又留学美国的她,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新式的人。可在新的时代,即使她真诚积极地自我改造,终究被划成“旧”的了。
她与梁思成提出的保存旧都的北京城区规划主张不予采纳,任凭她激烈抗争,苦苦哀求,只能眼睁睁看着八百年的稀世古城被铲除、拆平,建起向苏联老大哥学习的现代建筑。
整顿知识分子的运动浪潮又继踵而至,她和梁思成的古建筑立场被批判是“复古主义”,“形式主义”。
林徽因与梁思成在讨论国徽设计方案
林徽因此时已经衰竭到无力去争辩,她的身体和古城墙一样倒塌了。1954年秋冬之际,重病的她被送进同仁医院。她对古城保护失败的不解和愤怒,以及她对完成剩下的人民英雄纪念碑设计的迫切愿望,在死神面前显得如此无力。
1955年3月的最后一晚,预感大限将至的她,想让护士唤来隔壁病房的梁思成,有话要说。然而护士说,夜深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
她想讲的话,没能留到明天。
四月的第一场春风带走了林徽因。她去世于1955年4月1日,清晨六点。一年中最明媚的季节和时刻。
1928年,笑靥如嫣的林徽因
林徽因常被盛喻为“人间四月天”,大概是因她年轻时的花容和清新灵动的文字,还因很多人误认为她以多么轻盈的姿势活过,写一些诗文,游一些地方,描绘下美丽的建筑,在民国大师间谈笑风生。
其实林徽因走过的,是波澜壮阔,厚重,宏伟的一生。任凭死亡、战乱、病痛的捶打,她信念恒如旧梦,凭理想将自己的生命燃烧殆尽,用建筑锻就国梁。
林徽因的墓碑上,刻着的唯有她的名字与她奉为神圣的职业,没有某某之妻,某某之母。她是现代中国第一位女建筑师,是东北大学和清华大学两个建筑系的创办人,是中国建筑史体系研究的奠基人。
不是林徽因需要宾夕法尼亚大学的认可,而是宾夕法尼亚大学需要林徽因这样一位勇敢无畏的伟大女性,激励后代无数追梦赤子。
建筑师林徽因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