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创业失败的中年男人,靠养花重活了一遍?(组图)
植物是最有耐心和最宽容的老师。
主笔|黑麦
李沂白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和一棵植物产生什么瓜葛。
他上大学的时候自称“食肉动物”,拒绝一切蔬菜和水果;他抵触露营,朋友们去树林里拍照,他围着烤肉架坐了一个晚上;他不喜欢逛植物园和绿植市场,觉得所有的植物都会招小虫子,而且养着麻烦;儿子两岁大的时候,想让李沂白给他画一棵苹果树,结果李沂白歪歪扭扭地在纸上画了只马门溪龙,说树和苹果都让大恐龙给吃了。
李沂白(于楚众 摄)
李沂白的家里有一棵巴西木,木桩不大,叶子长得挺旺盛,伸出来的两杈枝叶就像举重运动员,树桩上坐着格鲁特和蝙蝠侠的小摆件。李沂白说,买动漫人仔是他仅剩的业余爱好。“这棵巴西木刚搬回家的时候,先是放在了卧室,但那里光照时间短,叶子发黄了,后来我就把它挪到了阳光充足的客厅。”李沂白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养一棵植物,甚至还给它起了名字。李沂白端详着办公桌前的这棵小树,总能想到一些旧事。
2018年,结束了近20年海外生涯的李沂白打算回国创业,盘算着回国开个英语培训机构。在那之前,他曾是荷兰一所大学的中文老师。回来以后,李沂白一直在家筹备着新公司的事,偶尔陪父母吃个饭、聊天。某天,老太太说深秋了,想去香山看看,李沂白就开着车带一家人来到了碧云寺。“红满天”是这里的旅游景点,树叶正红,刚退休不久的母亲格外的喜欢自然,捡了几片规整的树叶,夹在了一本书里,李沂白低头看了看,觉得有些不屑。
“35岁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正是出成绩的年纪,我那会儿对什么都没兴趣,就一门心思想挣点钱。”11月底,他在电视上看到了一则关于荷兰学校将“中文”正式设为考试科目的新闻,那正是李沂白在荷兰打拼多年的领域,想到已经回国的自己,不免觉得有些怅然若失。12月的第二个星期四,李沂白的英语培训机构开始挂牌营业了。开业的那天,他请来了诸多好友,三十多个人挤在一个狭小的办公室里喝着啤酒,吃着达美乐比萨,人声鼎沸。公司门口堆满了各种庆祝开业的花束,还有一些简单的办公用品作为礼品。李沂白进门时,轻手轻脚绕过一地的礼物,最后还是踢倒了一盆缠着红丝带、尚未长叶的巴西木。
李沂白对那个礼物记忆犹新,一来这是他的发小儿马晓川送的,二来是这棵木头上还坐着刚刚上映不久的电影《银河护卫队》里的小树人格鲁特。这个搭配在当年刚刚兴起,还没有今天这么俗气,马晓川又是李沂白的老同学,他当然知道李沂白最喜欢看动漫电影。
巴西木,曾在90年代中期流行于北方城市,那会儿的人既不知道这木头原产于非洲南部,也不知道它其实名叫香龙血树。大家只觉得神奇,一株光秃秃的木棍上,只在水里泡一泡,怎么就会繁育出这么多的叶子。李沂白记得父亲的办公室里也曾经有过这么一棵巴西木,和放着雀巢咖啡和伴侣的罐子放在一起。李沂白说:“要不是有个格鲁特,这东西真挺过时的。”
巴西木,曾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流行于我国北方城市
公司就这么乱七八糟地开起来了,李沂白找生源,发广告,忙得焦头烂额。好在那会儿生意正旺,想出国留学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除了普通的学生,偶尔还有几个明星。李沂白也亲自教课,他喜欢教阅读理解,他觉得题目中的文章总有两层意思,一层停留在表面,一层隐藏在段落中,只有深挖其中的含义,才能得满分。
公司开了半年,挣了点钱,李沂白干脆把隔壁的办公室也租了下来,扩了一个班,自己改教写作。新租的屋子把着楼层的一角,没有窗户,李沂白觉得还行,租金足够便宜,有几个同事好心出了个馊主意,要不再找个“风水大师”给改改布局?李沂白自然是不信这一套的,但他不想驳了大家的面子,心里也期盼转运,于是从账上转了两万块钱,通过物业找了个风水师傅,期待见效。“大师”勘查了两次,口诀话术说了好几套,李沂白几乎一句话都没听进去,“只记得那人说,正南方向要放置流水绿植景观,位置不要太高,要整洁,给屋里增添点绿色”。
由于没有光照,李沂白买的绿植很快就垂头了,他把阔叶植物换成几盆硬叶常绿植物,可疏于管理,还是“团灭”了。最后李沂白在墙角放了台咖啡机,顺便把那盆朋友送的光秃秃的巴西木和格鲁特也摆在旁边,突然觉得这个角落像极了当年父亲的办公室。
在随后的一年里,这棵巴西木命运多舛,三次险些被扔掉。第一次是小时工来打扫垃圾,她觉得没有人会在没有阳光的屋子里养植物,于是就认为这块泡水的木桩已经死掉了。第二次,有位老师在上课时拿起了这块木头给学生举例,下课后也没放回去,被人扔到了讲台下面。还有一次,李沂白的儿子来单位玩,他拿着圆滚滚的小木桩在地上滚,李沂白拾起来,把它放回了原处。至于李沂白为什么有点在乎这棵巴西木,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或许是因为儿时的友情,或许还有些什么别的原因。
《我可能遇到了救星》剧照
2019年匆匆忙忙过去了,临近年末的某天晚上,所有英语老师都下班回家了,李沂白在办公室里算完账,点了支烟悠闲地在课室转了转,转身看到了那盆巴西木上坐着的格鲁特,不自觉地对着它说了一句:“这一年过得真累啊。”格鲁特自然没有回应。他看了看花盆,想不起来上一次有人给它浇水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于是把手里的半瓶矿泉水一股脑地倒了进去,随后关上灯,走出了教室。
转过年,疫情来了,李沂白有点慌,他一遍遍地改着课表,把老师的课程改成线上。那一年,他经常自己开着手机独自在教室给学生上课,有的时候,只有一个学生他也会来教室。李沂白觉得自己在教室挺寂寞的,没事就给那棵巴西木浇浇水,偶尔他会问格鲁特:“小格啊,你的小树什么时候发芽啊?”在许多不确定中,李沂白熬过了疫情的第一年。
2021年中旬的一通电话,让李沂白有点猝不及防。“双减政策,要减轻学生的校外辅导负担,建议机构暂停英文培训的相关课程”,李沂白打起精神问道:那外国文学呢,能不能教?得到的回复是:唱英语歌都算。
一度李沂白只剩下了三个学员。为了给他们上课,李沂白去过咖啡厅,借用过朋友公司的会议室,还去过街心花园,他在街心花园给大学生讲论文写作,路过的人都投来异样的目光。李沂白觉得这没什么,他甚至觉得在小花园上课还挺舒服的,学生做题时,他扭过头看看街边种的太平花、蔷薇、绣线菊,心想,办公室里的巴西木要是也能开得这么茂盛就好了。过了几天,李沂白退掉了那间办公室,把巴西木和咖啡机搬到自己的办公室。“我当时都不知道这棵巴西木是不是还活着,就觉得给格鲁特宝宝当个椅子也挺好。”李沂白说。
转年的春天,李沂白惊讶地发现,这棵换了地方的巴西木突然发芽了。“也可能是春天来了”,李沂白想。他第一次仔细地观察着一棵植物,第一次觉得植物的生长很神奇,粗糙的外皮顶出绿色的芽孢,这件事让李沂白挺兴奋,他发了个朋友圈,配的文字是“激活了”。李沂白说他当时想到了小说《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中的一句话:如果我们长时间凝视一面下垂的旗子,它就会徐徐飘动;如果我们长时间凝视一棵树,树叶间就会出现一双和我们对视的眼睛。
《这个杀手不太冷》剧照
一个从不关注植物的人,开始养花了,尽管这盆花很小,很好养。李沂白在网上搜索了许多条养成技巧,还在花卉市场买了点营养液、陶盆。每天,他会追随着阳光照射的地方来摆放巴西木,试图给小树创造出一个舒服的环境。又过了三个月,芽孢变成了叶子,随后逐渐长出了层叠的叶子,嫩绿的叶片,让小小的办公桌上突然有了一点生气。李沂白发现,这棵树虽然纤细,但长得挺规矩,后来叶面渐宽,绿色中夹带着黄色的宽细不一的条纹,“挺好看的”。李沂白经常用湿布擦拭叶面,让它看起来有些光泽,他期待这棵巴西木能长出更多的芽孢,继续向上伸展。
两束向上伸展的叶子长得对称,就像两只小小的手臂,李沂白觉得它像漫威动画里的绿巨人,于是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小巨”。李沂白觉得,这块木头能在阴暗的房间里沉寂了两年,挺坚强的,或许能给自己带来一点好运。这是李沂白职业生涯经历过的最惨淡的一年,在这一年里,机构开门的日子超不过三个月,在一起工作多年的老师相继离职,财务上开始出现缺口,李沂白曾想过关闭机构,或者干脆转行。他安慰自己,可能自己所处的行业和植物生长一样,会经历不同的生命周期。
这一年,李沂白常常独自坐在办公室里,无论有没有课,无论有没有学生,他好像越来越喜欢这个空荡荡的办公室了。他一本接一本地看书,把自己积攒多年的书单几乎都看完了,还重读了几本他最喜欢的小说,遇到喜欢的段落,他从前只是习惯性地记下来,当作日后的课件素材。最近他总会小声朗读一会儿,偶尔抬头看看“小巨”,不知道是巴西木陪着他,还是他在陪这棵巴西木。
李沂白在荷兰上班的时候,有位同事送给过他一本斯里库马·拉奥(Srikumar Rao)写的《工作中的幸福感》,这是一本有点“鸡汤”的畅销书,作者说“植物是最有耐心和最宽容的老师”,我们可以从观察和培育植物中学到植物自身的韧性、适应性和宽容性。“这棵巴西木可能是给我做了个榜样,在逆境中学会忍受,在顺境中抓紧生长。”李沂白说,“书里有一句话我印象特别深,所谓负面的情绪,不是来自于困境,而是来自于你看待困境的方式。”
《灿烂的花园》剧照
2023年初,李沂白已经将主要的课程转为高中和成人培训,随着疫情防控的结束,这个小小的培训机构慢慢恢复起来。这回,他主要教英文文学,比如《了不起的盖茨比》《百年孤独》《麦田守望者》《哈姆雷特》。李沂白清楚记得,在《哈姆雷特》中,奥菲利娅死时所戴的花环上的植物有毛茛、荨麻、雏菊和长颈兰……“莎士比亚的书里,有许多情感是通过植物表达的,比如:芸香有悔恨的意思,所以叫‘慈悲草’;《罗密欧与朱丽叶》里的‘假死草’其实是颠茄;《仲夏夜之梦》里的爱懒花(love-in-idleness),书里叫爱情药水,其实就是三色堇。”为了把这门课做得更有趣些,李沂白还特意买了一本《莎士比亚的花园》来读,他说莎士比亚有175种植物可以去倾诉,而他只有一棵。
有天,李沂白蹲在公司的地上摆弄着巴西木,突然背后有个学生说道:“李老师,你怎么还养这种花啊,早都过时了。”李沂白蹲着回头笑了笑,什么都没说。今年春节前,李沂白把“小巨”带回了家,在那个格鲁特树宝宝的旁边,摆上了自己喜欢多年的蝙蝠侠手办。
(本文选自《三联生活周刊》2024年第3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