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一死,成就神剧之巅
近几年的影视剧关键词,离不了这仨字:
大女主。
一部接一部的拍,一个接一个的上热搜。
是观众的取向,是市场的主流,是营销的良方,却也时常成为挂羊头卖狗肉的造假招牌。
TVB 的《新闻女王》火了。
当别的剧还停留在" 我男朋友就是有钱怎么了 "的娇妻思维,它凭借羞辱女人最狠的话是" 找个男人嫁了吧 "迅速出圈。
女人们的野心与能力咬合,爱情只是调味剂可丢可弃,这样的剧靠同行衬托让观众如逢甘露。
但。
还差点意思。
社达慕强以苦情做底色,俗了;宫斗逻辑以 peace&love 收线,怯了;深挖新闻却没有向更深层的结构性问题开炮,浅了。
豆瓣评分从 7.9 升到 8.2,又从 8.2 降到 7.9。
TVB 仅向曾经学了七分。
只是看到佘诗曼的脸,我又想到那两个九分以上——
2004 年的《金枝欲孽》与 2006 年的《火舞黄沙》。
一茎上的并蒂,一枝上的双姝。
同样的导演、同样的编剧,近乎同一班人马,在女性议题尚未热烈的 20 年前,TVB 早就塑造了大女主剧的模版。
然后,来者难胜难追。
始 · 白骨如山忘姓氏
《金枝欲孽》和《火舞黄沙》都以女人的死亡开场。
前者,清朝,深宫内院。
妃子听闻皇帝快死了、妃嫔要殉葬,便偷离出宫,不料传闻为假,反被如妃抓住用白绫吊死。
后者,民国,黄沙村寨。
寡妇被指与其他男人有染,族里人将她处以 " 点天灯 " 之刑,即活活烧死。
受难的姿势,是一种符号。
女人的罪名皆是不忠不贞。
两部剧在开场就蒙上血色,所有人被放逐进封闭的角斗场,统治他们的是镜头闪过的死物——
皇帝的帽子,御赐的牌坊。
当大多数剧还在确保主角的纯洁性,《金枝欲孽》上来便是黑化的完成时态,佘诗曼与黎姿饰演的秀女同入宫。
上一秒义结金兰,下一秒就互相坑害。
没有天真之人,都是弱肉强食的信徒。
她们要分食同一人的宠爱。
加之皇后老谋深算,如妃狠辣跋扈,六宫粉黛各显姿色,谁人手上不沾血,谁人位下无冤鬼。
" 让人奋力一搏的,不是前方的花团锦簇,而是身后的万丈深渊。"
如果《新闻女王》主打 " 爽 "。
那么《金枝欲孽》从未向此发力,它是算计交缠算计,阴谋绊倒阴谋,彼一时顺风换不来此一时得意,无人畅快。
海报上,四旦两生,视角变换,没有绝对主角。
它先讲没有无辜之人,再讲" 有情皆孽,无人不冤 "。
既有阎罗面相,又有慈悲心肠。
四位女主爱上太医、爱上侍卫,却无人爱上皇权的具象——皇上,肉体献给野心,灵魂把守情关。
男人的爱四分五裂。
女人的心难有定夺。
斗来斗去,皇后仍是皇后,贵妃还是贵妃。
《金枝欲孽》是要解剖一具僵化千年的尸体。
这尸体虽死不灭。
《火舞黄沙》是对《金枝欲孽》的血脉承继,皇帝都没了,御赐的牌坊仍然矗立大地。
繁衍是女人唯一的绩效。
灵与肉要侍奉贞节祖训。
佘诗曼与黎姿分饰 " 上山 " 的女人春分与明凤," 上山 " 是种荣誉,是嫁入高门大户,春分嫁入宋家做妾,明凤嫁入阎家为妻。
春分天生断掌,被算命相士批为不详:
" 命硬克夫,终身难见白头郎;红杏出墙,无儿无女病卧床。"
她对礼教愚忠,对封建执迷,她也参与迫害自己,所以嫁人为妾,丈夫性无能,夫家为了延续香火让别的男人给她 " 打种 "。
春分是移动的灶台,是性欲的杯皿,是繁衍的容器。
唯独不是她自己。
春分的命题是下山,明凤的命题则是上山。
明凤是异类。
读过书的女人嫁进封建大族,不求相敬如宾,只求休书一封。
不休,她便放言:" 你明天不休我,我烧你的大屋,你后天不休我,我烧你的工厂。"
挨了巴掌受了打,她就拔刀相刺,好啊,你狠,我便比你更狠。
很多观众不解,为何这样的女人最后愿意与丈夫厮守到老。
因为她爱了。
她的爱不是被降服出来的,而是发乎悲悯,不是被动的,而是自主的,在这段关系中,她是主体,而非客体。
但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二流的剧讲逻辑,一流的剧讲命运,没有人如履平地,没有人顺心如意,总是残缺,总是破碎。
在 happy-ending 作为国产标配的今日,它拍的是宿命:
" 问苍天,有几多快乐男女?"
如余华引用过的希腊谚语:命运的看法比我们更准确。
中 · 不知风雨几时休
《金枝欲孽》中不缺野心家,大家都是欲望的奴仆,权力有时比性爱更令人着迷。
比如孔武。
一个向上爬的草根,他太懂" 欲得权力,就要做权力的走狗 ",所以设计焚烧宫殿,自演救火戏码。
如果说流潋紫在写《甄嬛传》时借鉴了《金枝欲孽》,人物设定均有对应之处,却难寻孔武踪迹。
甚至说,孔武这类人,在古装剧中近乎绝迹。
他护驾有功,又欲颠倒乾坤。
贵妃难产,乌鸦撞碎送子观音像,却因乌鸦在满清地位崇高,便由在场的小宫女替罪丧命。
命不如畜牲。
孔武便将小宫女的笛子藏在奉先殿的牌位后,他要紫禁城的主子每次祭拜老祖宗时,都要向这宫女磕头。
《金枝欲孽》是要冲击震碎旧有的坚固的——
秩序、等级、皇权。
而甄嬛气死雍正,处理皇后,撕扯至尾声,仍难逃权力浸染,当甄嬛 " 黄袍 " 加身躺在床榻,闪回往事幕幕。
权力霸占灵魂,任由躯体疲倦。
对皇权的复制模仿,讲的是胜者为王。
而《金枝欲孽》已摆脱成王败寇的逻辑,它要讲:
走出去,莫回头。
所以才有了妃嫔奔逃出宫这般大胆的走向。
而选择留在宫中的如妃,她十六岁入宫,只学会谋算逐斗,不是不想走,而是没本事走:
" 这儿是我的家,也是我的坟墓。"
如妃如此复杂。
她不知害了多少人,曾经不信神佛报应,后来在雪地长跪不起,祈求苍天用自己的寿命换女儿一命。
但女儿一死,她接着用暖炉加热女儿尸体,就为了抱到皇上跟前做戏,让皇上感受体温的消散,从而对她心生愧疚。
亲身骨肉也要为她的野心买单。
如妃的原型实则活到 74 岁。
可编剧却不认为她是赢家,便将结尾定格在两幕,远离皇宫的马车,以及远眺宫墙外的如妃。
她喃喃:
不爱宫墙柳,只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无从去,住也如何住。若得江上泛扁舟,妾愿随君往。
她得到的并非她想要的。
欲使其灭亡,必使其癫狂。
《火舞黄沙》后半段有一个疯癫老人,她誓要消灭所有淫邪男女,最后倒在牌坊下死去。
她是旧秩序死亡的化身。
只是现在,没有对强权的鞭笞,全是对强权的意淫,常有封建的维护者,而难有摧毁者。
尾 · 枉入红尘若许年
作家毛尖曾有段演讲,她说:
" 影视剧是全中国最封建的地方,永远是按地位、按财产来分配颜值,按颜值来分配道德和未来。"
深以为然。
从《香蜜沉沉》到《三生三世》,从《苍兰诀》到《宁安如梦》,男女主颜值四海最高(设定上),地位八方无敌。
正出压庶出,有钱胜没钱。
她接着讲:
" 穷人是不是更容易败坏,可能是的,但一定是富人先开始堕落的。"
在《金枝欲孽》最后一集,天理教起义,皇帝出逃,平民杀入宫。
此前所构筑的宫斗权 | 斗轰然倒塌,只剩断壁残垣,又如梦幻泡影。
这是对权力最狠辣的掌掴。
早有伏笔,在第一集,秀女入宫,遇上天理教,为保命便将马车上的贡品丢下让他们抢夺。
一箱香茅能换一车人命,主角们在车上欢呼庆幸。
他们尚未看懂流民的饥饿,直到民怨射中乾清宫。
而《火舞黄沙》呢?
马贼入寨,日军虎视,四散奔逃,曾经的信奉与秩序脆弱不堪,祖宗的规矩敌不过快枪利炮,暴力被暴力制胜。
天地风云转变,斗兽场已然坍塌。
这一层,本就少有剧集能做到,下一层,更难有来者。
解读《红楼梦》,常有人爱去比对历史,最热门的说法是说曹雪芹暗写君王、隐喻朝廷,金陵十二钗,这钗是个官员,那钗是个将军 ......
曹雪芹虽用史笔,但早表明是为闺阁女子立传。
竟不愿相信,难道立意于 " 闺阁 " 格局就小了吗?
同理。
不论《金枝欲孽》,还是《火舞黄沙》,历史滔滔,最后依然落笔于女子,是为女子而书写。
《金枝欲孽》,驶离宫廷的马车上,坐着尔淳、安茜两位贵人,尔淳内心惶惑,只觉天地浩瀚自己无所归处,安茜背中一箭,危在旦夕,她告诉尔淳:
自己的故乡就是她的故乡,自己的乡亲就是她的乡亲。
《火舞黄沙》,当马贼意图强奸春分,正被侮辱的小琴喊她让她快跳崖自尽,好保住名节。
春分曾视贞节如命,那座牌坊审判她、惩罚她、压住她,但在此刻,她向天地嘶吼,撕开衣衫。
宁受辱,也要活。
这一幕震颤灵魂。
千红一哭,万艳同悲。
这里没有为 " 大 " 而 " 大 " 的女主。
大女主不是靠金句堆砌,不是靠发狠开挂,是既着笔于她们的野心、手腕、聪敏,也不避讳她们的孱弱、多思、犹疑,以及失败。
王国维在评《红楼梦》时曾写" 彼于缠陷最深之中 , 而已伏解脱之种子 ",可以拿来解读这两部剧的结局。
争斗的最高潮是索然无味,反抗的最巅峰是 " 忽地顿开金绳,方知我即是我 "。
最末尾是最源头,乘马车而来,乘马车而去。
《金枝欲孽》原声带中最好听的一首,有曲无词,如同剧中红尘女儿的命运,一唱三叹,无需再言。
只是。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下一部这样的剧,我们还要等多久?
2023/12/117
监制:探长
Supervisor: Tanzh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