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州地铁5号线幸存者亲述：水淹到肩膀处，托举9个月的儿子不敢动（组图）

讲述者：小竹，记录者：西白

7月20日下午2点多，我带9个月大的儿子去医院看病，孩子从6月份感冒以来，来来回回进了3次医院，每次稍微好转一点，回家待几天又发烧。在医院挂点滴，打了一瓶药水到下午5点多钟，我准备坐地铁回家。刚走到地铁五号线入口，这时老公从公司打电话过来，“你等会回去不要坐地铁，我刚刚在新闻里看的今天会有特大暴雨，地铁地势低不安全。”我听完不以为意，“现在天气还好啊！地铁站很多人买票坐车，肯定不会不安全，要是不安全地铁就直接停运了。”我老公还是不放心，“要不你打出租吧！多花点钱，买个心安。”，我说：“算了吧，都走到地铁门口了，再打出租多麻烦！”我不曾想到，就因为怕麻烦，差点要了我和儿子的命。

图：没有人能想到，我们还能活着回来

下午6点30分，乘郑州地铁5号线，沿海滩街至沙口路方向回家。前面一切正常，整个地铁和往常一样安静，大部分人都默默地坐着不说话，只有几个年轻小伙子在闲聊，乘坐下午6点半地铁的人多是刚刚下班，忙碌了一天，安静是最好的休息。我也静静地抱着儿子，他打了一下午针，状态不是很好，坐到地铁上没一会就在我怀里睡着了。

本来以为这只是寻常的一次乘地铁，不料到了6点50分，地铁行驶过海滩街站后突然停止运行。我们都没有搞清楚原因，怎么正好好开着的地铁突然就停下了。没有让我们多想，列车上的工作人员就走过来，大声说道：“因为极端暴雨原因，列车停运，请大家往前面车门走，陆续出站。”。此时，车厢内还没有水，但是地铁内人太多，而且大家都比较慌乱，有的人走到一半发现落了东西，又原路返回，一进一退严重影响了行进速度。等我走到第二节车厢的时候，前面的人让退回来，我跟着又退回到第四节车厢。

没过多久，地铁里开始涌现出积水，有水流缓缓渗进来。起初，水位并不高，只是浅浅的一点水，勉强没过脚踝。旁边坐着的大叔，看衣着打扮像是位农民工，抱怨道：“这地铁咋搞的，这么点水就开不了，造得也太垃圾了吧！”我扭头看了眼他，心想这个人真没素质，遇到点事就抱怨。

水不断地在涌进，刚刚还只是在脚裸的水位，不到一会就上涨至座位高度了。这时候车厢里的乘客都开始有点慌，因为大家都不知道水位还会不会继续涨下去，如果再涨，那一车人岂不都得活活淹死在车厢内。我抱着儿子，为了避免他被水打湿，只能蹲在座位上，这样位置高点，他不会沾水。本来已经感冒了这么久，我不敢再让他沾水，否则受了凉感冒更是难好。

图：没想到这次的地铁旅程会成为一生挥之不去的噩梦

眼见水位还在上涨，不少乘客开始打110和119，希望向警察、消防求救，但是电话打出去一直处于占线状态，完全联系不上消防人员。这一刻，紧张的情绪越来越浓烈。大家感觉就像迷失在沙漠中，谁也不知道绿洲会在多久之后出现，又或者永远不出现。

到7点20分，车厢内的水位越涨越高，积水已经淹到了我的肩膀处。儿子我都是托举着，如果抱在怀里他只能露出半个头在外面。儿子这时哭闹得不行，身体左摇右摆，我深怕一个不小心他掉下去就完了。托举了5分钟，我的手就酸的不行，两个手不住的在发抖。平常在家都是养尊处优，从小到大就没有做过体力活，一下让我举着10多斤的儿子，身体感觉非常吃不消，要不是凭着心中的一股执念，我不到3分钟，就要泄劲放手了。又坚持了两分钟，双手开始剧烈颤抖起来，整张脸也因用力过度涨得通红。

旁边的大叔，也就是刚刚吐槽地铁质量差的那位，看我举着儿子非常吃力，就出言问道：“大妹子，你要举累了，我帮你举会，可别让小孩掉水里，这掉下去再捞上来就难了。”我不禁心怀愧疚，原来我以为素质低的人，实则心地纯良。说实话，这时候在地铁里举着个小孩可不是件容易事，本身就泡在水里，整个人的状态不好，还要用力托举着个小孩，可想而知会有多累人。

我把孩子让大叔帮忙举着，自己休息一会，当一放下孩子，手里没了重力，双手垂下来的时候别提多舒服。过了会，老公见我迟迟没到家，就打了电话过来。手机放在孩子衣服里，被我一起举着所以没有打湿。一接通电话，老公就焦急地问：“你们怎么还没回家？现在全城都涨暴雨，你和孩子到哪了？”我连忙和老公说自己被困在了地铁里出不去，老公一听就很气，在电话里嚷嚷道：“说了让你打出租、打出租，你偏偏要坐地铁，现在好了，人都出不去。”我自己也很自责，下午上地铁前，要是听老公一句劝，可能我现在就已经坐在家里的沙发上了，哪至于在地铁里遭罪。

老公气归气，马上就问我在地铁里的情况怎么样，我说“水都淹到肩膀了，儿子一直哭个不停。”话刚说完，老公那边就愣住了，“你们不会有生命危险吧？！”老公一句话，让我内心动荡不安，如果刚刚还只是紧张的猜测，那么现在照此情况发展下去，我和儿子可能不能走出地铁。我一想到因为自己的不听劝，犯下了这样的弥天大错，眼里就开始流眼泪，对着电话说：“老公是我不好·····当时应该听你劝坐出租的·····现在这样·····”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的说不出话来。老公安慰我：“老婆，别怕，政府会派人过来援救的，你再坚持会，我这边也马上赶过来。”由于手机电量不太多，我跟老公挂了电话，等待救援。

图：水越来越高，大家由恐惧开始绝望

这时，车厢里的人全部都乱了，大家都开始和家人联系，发短信的发短信，语音的语音，还有人录视频。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活着出去，死亡的恐惧弥漫在整个车厢。我旁边的大叔，也要和家里打个电话，我就把儿子接了过来。

因为离得近，大叔打电话的内容我听得一清二楚。他是在给儿子打电话，“平平，你吃饭了没？”，“吃了啊，都7点多了，怎么会还没吃饭？你那边怎么那么吵？”，“爸爸现在被困在地铁里，出不去，可能永远都出不去了。”说到永远这个词时，大叔的声音变得低落，似乎担忧到自己会死亡。“爸，怎么了，你为什么被困在地铁里？”儿子这边也开始急了，语气带着焦急。大叔把河南极端暴雨、地铁进水的情况和儿子简单说了下，然后就开始交代后事。“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出来，如果我走了，你得照顾好你妈，她这几年身体都不好，你没事要多回去看看。家里存折里存了30万，本来指望着你今年结婚给你买房付首付的，谁知道你一直也没个靠谱的女朋友带回家，密码是你生日，后面这个折子就你保管了。平平，爸爸要是回不来，你要长大啊！”话说完，电话那头就传来了哭声。“爸，你别说了，你不会死的。我和妈还等着你一起去北京旅游呢，你说这辈子想看看天安门，看看毛主席遗容。我们陪你去，我们一家人一起去。”大叔两眼里也都是泪花，见我看他，转过头去用手偷偷抹了眼泪。

就打电话的功夫，车厢里的水已经快涨到脖子了。

更让人心慌的是，随着水位不断上涨，车厢里的氧气开始不够用，我呼吸变得困难，儿子因为缺氧哭声也越来越小。我的内心变得绝望，感觉这次真的要死掉了，没人知道我当时有多希望能够平安回家。好在，车厢里有几位年轻力壮的男士，他们拿起灭火器不间断地敲窗户的上层玻璃，大约七八分钟的样子，窗户终于被破开，氧气从外面进来。事后想想，如果当时不是窗户被打开，让我们有氧气呼吸，不知道要有多少人撑不过。

同时，许多人拿起手机开始拍摄视频传到网上，希望通过视频引起关注，引导救援人员过来。由于地铁的应急电源也不能用，车厢内乌漆墨黑一片，大家只能互相拿手机照着，尽量将现场的环境拍摄清楚。

不一会，丈夫的电话打了过来，说让我再坚持会，救援马上就会到。因为他在河南交通广播电台工作，知道我这边的情况后，立即给领导打了电话，让领导想办法联系有关部门开展救援。领导得知5号线有数百人被困，而且情况危急，也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马上联系了郑州消防，请求救援。

大约10分钟后，郑州消防支队开始有人联系我，让我报具体位置，他们的救援队伍马上就到。我得知消息后，心里松了一口气，也赶快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周围的人。一传十、十传百，没过一会整个车厢里的人，都知道了救援队伍正在赶来的消息。原本死气沉沉、慌乱不安的车厢，突然之间，好像照进了阳光，大家都知道有人来救，就有了生的希望。

过了六七分钟，就听到前头车厢的人喊道：“前面有光，有人来救我们了！”煎熬了快1个小时，从前路未卜，到终于能够被获救，那种喜悦终生难忘。由于水压太大，而且地铁已经停电，地铁门完全打不开，救援人员只能从驾驶室开一个门，让乘客们撤离。但是门太窄，没办法很多人同时出去。按照常理，肯定是谁离驾驶室近，就谁先出去。但这时，坐在驾驶室旁边的几位男士，却没有自己先走，而是向整个车厢喊“老人孩子先走！”，一遍又一遍总得喊了上百遍。车厢里的人，也没有去插队，大家都很自觉地让出一条通道，让老人和带了小孩的妇女先过去。全程都井井有条，走的人加快脚步，想为后面的人抢出时间，等的人也没有抱怨。那一刻，我作为一个中国人，作为一个河南人，我感到无比的骄傲。

之前网上总有关于河南人的地域歧视，说河南人小偷多，说河南人爱闹事，但此情此景告诉我，河南人是一帮有担当的人。我们中国人有时候就是这样，没事的时候，大家好像互相都不对付，但一旦出了天灾人祸，又能无比的团结，你帮我我帮你，一起渡过难关。08年的汶川地震如此，20年的新冠疫情如此，如今的河南洪灾同样如此。

8点15分，轮到了我这节车厢。因为抱着孩子行走不方便，旁边的大叔，就喊着搭把手，我儿子在他们一双双温情的大手中，成功被递出了地铁。由于洪水太大，地铁轨道被大水冲移了位，整个方向都已改变，救援人员开的门离逃生步道尚有两米距离。救援人员将一根绳子绑到步道的扶手上，他们在水里面站着，托举着我们这些乘客，乘客们手里抓着绳子，走到步道上。

图：看着水流越来越大，我们又都无能为力

当时列车还在倾斜，最危险的时候差点要往左边的方向倒下去，恰好我儿子正在被接手，接手的人一个踉跄，儿子就被掉到了水里。在后面的我看到这一幕，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地铁里没有灯，一旦小孩掉下去了，那该如何是好。好在旁边一位小伙子眼疾手快，趁我儿子掉落的一瞬间，还没往水里沉，赶忙抓起了他。这时，救援人员喊道：“还在车厢里的人就往右边站点，用体重平衡列车，否则列车会倾倒。”

最后有惊无险，我和儿子都成功出来了。

刚出地铁站我就看到老公，原来他跟领导打了电话后，还是不放心。冒着大雪和肆虐的洪流，拦着一辆赶过来救援的城管车，到了地铁站门口，只为了能够及早看到我们。看着他关心的眼神，以及湿淋淋的一身，我莫名地感动，自己没有嫁错人。

老公问我和孩子有没有事，我自己一打量，才发现路上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划破了小腿，一条长长的划痕，鲜血不住地流下来。老公说要送我去医院，眼看后面还有人需要救援，我就跟老公讲：“你也去帮帮忙吧，我自己跟救护车去医院就行，只要众志成城我们河南人一定能度过这场灾难。”

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从病友口中陆续知道救援的最新消息。原来被困的一些人送到医院都已经不行了，最后还是抢救无效去世了。听完，我毫无劫后余生的欣喜，只有对逝去生命的深深惋惜，今夜不知有多少个家庭辗转难眠。在天灾面前，人类显得何其渺小。

经过这几个小时的生死时速，我明白平安是福，不必大富大贵，不必山珍海味。只要一家人能够平平安安、团团圆圆的每天一起吃饭，一起有说有笑，就是人间最幸福之事。希望这次洪灾能够早点过去，希望能有更多人平安无事。感谢那些伸出援手的陌生人，感谢那些投身一线的救援人员，感谢全国人民对河南、对郑州的关心。身为中国人，我感到荣幸，我们这个民族一直在大灾大难面前上演着温情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