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俄战争与苏芬“冬战”——俄乌战争系列之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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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晖：我仍然担心，乌克兰人在已经证明自己不是1938年的捷克和1939年的波兰之后，最终仍难免成为1940年的芬兰。

乌克兰仍可能成为当年的芬兰

俄罗斯全面侵乌战争已经打了40多天。笔者开战之初曾说：此战若有令人刮目相看者，不在西方之助，而全在乌克兰人之勇烈。40多天来的战事确乎如此。在乌克兰人从总统到士兵的顽强抵抗下，开战第一刻即遭到攻击的首都基辅和“副都”哈尔科夫仍岿然不动。俄军付出惨重伤亡后迄今只攻下赫尔松一个省会。尤其是顿巴斯乌控区首邑马里乌波尔在开战即遭猛攻，不久即被包围，周边俄占带已宽达百里以上、全城几乎尽毁于炮火的绝境下，正规兵力仅数千人、加上民兵和国际志愿者也不过万余人的乌军居然至今还在断垣残壁中坚守，并且击毙了包括俄方苏霍维茨基少将、米嘉耶夫少将和黑海舰队帕利副司令在内的大量侵略军。在俄军发出最后通牒逼降、本国总统也允许撤离的情况下，马里乌波尔军人仍坚持死战。可以说，马里乌波尔今后即便失守，守军即便力竭覆没、撤离或投降，他们也已经实现了道义上的崇高和军事上的奇迹，而侵略军在道义上固然是穷凶极恶，军事上也是无能透顶，纵以绝对优势军力于尸山血海中得此孤城，也已经丢人现眼了。

如今俄军已从基辅附近败退，但就整个战局而言，我却不那么乐观。尽管乌克兰已经让人刮目相看，头几天“俄粉”的兴高采烈和正义人士的愁云紧锁，如今已经变成前者瞠目结舌而后者普遍乐观。然而我仍然担心，乌克兰人在已经证明自己不是1938年的捷克和1939年的波兰之后，却最终仍难免成为1940年的芬兰。

让我们回顾历史：

1939年11月30日 至 1940年3月12日的苏芬百日之战，又称“冬战”，是二战中的悲壮惨烈之一页。庞然大物苏联红色帝国在吞噬了波罗的海三小国之后，又向北极小国芬兰发动大规模进攻，企图一举消灭芬军，把曾经是沙俄帝国“历史领土”（就像普京说乌克兰一样）的芬兰重新收入囊中，那也是一场要让芬兰“去军事化”、“去纳粹（苏联不喜欢就是纳粹）化”的战争——当时旅居莫斯科的芬共领袖库西宁已经组建了芬兰苏维埃政府，准备要加盟苏联了。

那时苏联信心满满，军头伏罗希洛夫声称6天可以打下芬兰首都，苏军总部甚至告诫官兵，拿下芬兰全境后不要再越界侵入瑞典（苏联与瑞典之间隔着芬兰）。但不料芬兰人拼死抵抗，以基本轻装备，不仅没有坦克，就连反坦克炮开战时也不多的20万守军，对抗号称世界次强（仅次于当时所向披靡的纳粹德国）、拥有大量坦克飞机重炮的120万进攻苏军。靠着芬兰的国民团结、官兵勇敢、工事坚固、寒区作战技能精熟，尤其是首领曼纳海姆的坚强及才干，也亏得苏军刚在血腥“大肃反”中丧失大批优秀军官，军事素质下降。芬军居然在前期使苏军连吃败仗，损兵折将，长达50多天在曼纳海姆防线前裹足不前，可谓丢人现眼。

当时作为民主国家的芬兰，一再呼吁西欧民主列强救援，英法也确实同情芬兰，但他们只打嘴炮，秉承其一贯的绥靖主义，加上也的确被当时已经开始的对德战争所牵制而无力他顾，只给了一些无足轻重的物资援助。

最后经三个多月苦战，在斯大林增兵换将，不顾一切地狂轰滥炸之下，伤亡7万军人（死亡2.6万）的小国芬兰终于屈服。苏军付出32万炮灰伤亡（其中12.7万死亡）的惨重代价得以惨胜。斯大林慑于芬兰人的抵抗意志，放弃了立库西宁为傀儡而吞并该国的妄想，“只”让芬兰割地赔款裁军低头（一如今日普京放弃对乌除国灭军之妄想，只争取乌割地求和）。芬兰不得不忍气吞声接受城下之盟，失去全部北方海岸和第二大城市维堡，以及大片国土人民。

但是，受欺负的芬兰在道义上赢得了世界的同情，她的抗争奇迹更令人尊重。后来苏德战争爆发，一心报仇雪耻的曼纳海姆鉴于英法的绥靖，转而与魔鬼结盟，与德军合作对苏发动“续战”（相对于“冬战”而言），装备了德式武器的芬军不但收复国土，进占卡累利阿，还打到了列宁格勒城郊。最后因二战德国战败，芬兰只得在最后关头反正绝德，再次对苏认输。然而，正因为先前苏芬战争时苏联欺人太甚，芬兰雪耻有因，西方绥靖有愧，普遍反对惩罚曼纳海姆。连苏联也暗觉理亏，在重获芬兰割地赔款承认“中立”（今天的乌克兰也表示可以“中立”）后，也息事宁人，让曼纳海姆下野了事。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各国与德国结盟者（包括最后关头才反正者）普遍作为战犯受到惩办，不被追究罪责，而被国民仍视为救国英雄，世之史家也津津乐道者，唯此一人！

乌克兰会成为当年芬兰吗？

顿巴斯大战的阴云

侵略仍在进行，绥靖能否消失？这个问题的答案仍然在于今天的西方领导人。

与苏芬战争初期一样，普京在俄乌战争初期受挫后已经调整了方略。3月25日，俄方宣布其他方向的任务已经“基本完成”，现在要集中力量“解放顿巴斯”。俄军对马里乌波尔的围攻和对军民的无差别狂轰滥炸变本加厉，在卢甘斯克方向也加紧围攻乌方临时省会北顿涅茨克，尤其是猛攻其西北屏障、更靠乌克兰内地的小城鲁比日内——显然是企图切断退路、围歼临时省会的乌守军。

最近，俄军又开始从哈尔科夫附近的伊久姆东向进攻顿涅茨克州乌控区的战略城市斯拉维扬斯克，明显是企图与顿巴斯正面俄军的西向攻势配合，围歼顿巴斯乌军主力，侵占顿涅茨克州剩余乌控区，包括该州临时省会克拉马托尔斯克。我估计，40多天里只拿下赫尔松一个省会的普京，恼羞成怒之余仍然希望再拿下顿巴斯地区这两个乌方临时省会，侵占顿、卢两州全境，实现他后期宣示的“解放顿巴斯”目标，才肯在肢解乌克兰、占有比2•24开战前更多土地的情况下妥协停战，不惜再用几万俄军为炮灰，换得一个可以向臣民夸示而继续维持皇位、避免统治崩溃而成为战犯的结果。

在北方基辅和东北哈尔科夫方向，俄军压力虽明显减轻，但乌方和西方仍不敢掉以轻心，他们开始均认为俄军并不是要撤退，而只是调整部署。而军力一直居劣势的乌克兰方面虽然取得了连毙八将，歼匪万余，拒敌坚城之下且弃地不多的赫赫战果，但损失也相当惨重。4月初俄军真的撤离基辅州全境，而且丢盔弃甲之狼狈超过人们预期，恼羞成怒之下还进行了骇人听闻的布查大屠杀。但乌军只是收复了该州失地，一度传说的北方对俄军围歼战并未实现。南方尼古拉耶夫之危虽解，赫尔松的反攻却进展艰难。基辅解围使乌军有余力救援马里乌波尔，南下援军前几天在古里亚伊波列也打了胜仗，但查图可知，此地离马里乌波尔仍有144公里之遥，就算一地战胜，在俄军空中优势之下缺乏掩护的乌军也难以长驱野战一往无前，已经苦战40多天的马城孤军能否坚持到援军来救，未可乐观。

显然，乌克兰军民已经尽力进行了超预期的英勇抗战，但尚未能扭转战局。目前仍处于阻滞俄军的战略阶段，反攻只是战术性的。凭乌克兰的国民士气，后备兵力应当还是有的。问题是装备仍然不行，西方给的“标枪”、“毒刺”这类单兵防御武器对于守城巷战、阻敌进攻非常管用，西方的情报信息支持对于乌军小兵力游击、寻机“斩首”也极为重要。但是，如果乌军要易守为攻，野战歼敌，飞机坦克等进攻性武器是不可或缺的。如果俄军真的收缩兵力专攻乌东，战线上兵力密度必然增加，不再像初战时那样伞兵突袭、装甲急进孤军深入，乌军靠单兵武器优势而穿插伏击寻机斩首的难度也会大增。总之，“标枪”、“毒刺”难以用于攻城略地，再增加“星光”、“弹簧刀”，也还是防御武器。乌军要收复失地，击败俄军，仅靠目前的打法是把握不大的。

当年阿富汗圣战者不用攻城略地，仅靠游击队“毒刺”打直升机，就使苏军经不起消耗而败走。越南战争中的北越军虽然最后是靠装备大量苏联坦克的大军攻陷了西贡，但之前也是靠游击战的消耗先逼走了美帝。乌克兰人能不能仿效呢？我看难。越南人与美帝拼消耗，是欺负美帝的民主制死不起人，越军战死90万余勇可贾，美军战死5万就打不下去了。阿富汗人与苏联拼消耗，也是因苏联末期戈尔巴乔夫民主化，人民也形成了反战压力。但如果他们面对不怕死人的希特勒，这样的打法能有胜算吗？二战时几乎所有被纳粹占领地区都有抵抗运动，像南斯拉夫的铁托，在战争后期还靠亚得里亚海上的西方盟国（不是遥远的苏联）援助，80多万“游击队”拥有坦克、飞机和海军，但最后胜利还是靠苏军打进来。可以说，二战中没有一个地方是靠游击战消耗纳粹而取胜的。

今天的乌克兰人能靠消耗俄军取胜吗？如果能，那也要借助俄罗斯的反战运动。在对内镇压方面，我曾指出普京还没赶上希特勒，但比戈尔巴乔夫时代已经暴虐得多。俄罗斯的反战运动在开战之初有点声势，现在在普京镇压下，反战民众被捕已超过万人，反战精英也大都出走，反战运动已经奄奄一息。而普京目前已经被他自己的冒险逼入墙脚，如果战败，他就成战犯，而镇压反战他又犹有余力。他哪怕心里后悔，也只有更大的犯罪掩盖先前的犯罪，硬着头皮蛮干下去，不会轻易认输的。

很多人都说西方制裁力度狠，俄国经济非常坏，战损又意外的高，普京耗不起。以俄罗斯与西方相比肯定是这样，但俄罗斯与乌克兰相比，我觉得更耗不起的还是乌克兰。战争毕竟是在自己的国土进行，就目前的条件，乌克兰无力把战争推到敌国境内。那么就算自己国民士气高，仗也打得好，绝对战损小于敌方，但平民伤亡、经济损失与国力损耗肯定比俄罗斯严重得多。俄罗斯受西方制裁的损失虽然惨重，毕竟属于“软件”，只要取消制裁，经济就会好转。而西方一直有人主张只要俄罗斯同意停火，就取消制裁。但乌克兰大片城市已被炸成焦土，基础设施的“硬件”损失，不是一两年能够弥补的。

很多人说西方的物资援助能够帮助乌克兰挺下去，我也相信西方人虽然避战，毕竟受乌感召，恨俄邪恶，愧己绥靖，花钱还是舍得的，支持乌克兰吃饭、打仗和政府运转没有问题。但恢复经济在俄军的狂轰滥炸下怎能做得到？正常国家毕竟不能只靠援助过活啊。

乌克兰战后重建，据说可以靠西方冻结的俄罗斯资产作战争赔偿，但除非俄罗斯彻底战败投降，就看今天西方那种绥靖的传统，普京如此疯狂侵略、发动大战，西方都只是冻结而非没收其财产——连瑞士都参与冻结，已经破天荒了，也可见普京实在犯了众怒。但如果普京在不投降的情况下仅仅停止进攻，战争以妥协收场，我不信西方反而能够进一步激化惩罚，把冻结强化成没收，并把财产交给乌克兰！而如果西方不没收，俄罗斯又没有彻底战败，它能付赔款吗？

因此，战争“冬战化”的结果，俄罗斯仍有可能“惨胜”，而乌克兰就像当年芬兰那样虽败犹荣——而另其一面就是虽荣犹败，强权践踏公理，后患无穷。

当年芬兰人“冬战”败后寻机雪耻，遂有“续战”。如今俄乌结下血海深仇后，乌克兰人也不会甘休。当年“续战”再败后芬兰对苏“恭顺”，也只是二战末期西方对苏绥靖的结果。现在情况迥异，不仅乌克兰不会接受1950年代那种意义上的“芬兰化”，就连芬兰在普京此番发疯后不也想要加入北约了吗？乌克兰纵使此战如苏芬“冬战”那样荣败，以后一有机会还会发生“续战”、“再续战”，而普京却不会再像当年斯大林那样因与德国翻脸而得到西方全力支持（除非中俄像当年苏德那样翻脸）。苟如此，则东斯拉夫地区会变成像当年巴尔干、如今中东那样的火药桶，而且由于核赌博的因素，比这两个地方更危险、更易引起人类大灾难。

所以，彻底制止普京的疯狂，不仅事关俄乌关系、俄西关系，更关乎人类的未来。

当然，如果乌克兰耗下去能把普京耗死，我相信乌克兰军民和他们的总统有这个决心拼下去。但这样做的条件就是西方大幅度放弃绥靖，起码在武器上对乌克兰的支援能够满足战场需要，不必说“攻克柏林”，至少足以使乌克兰能够在2014年边界以内完成反攻，收复国土，彻底打赢这个战争。

2•24之后，西方仍未彻底放弃绥靖

但到目前为止，西方做了些什么？

咬死了不出一兵一卒，这也就罢了。泽连斯基天天在西方各国国会面前大骂绥靖，泣血呼吁禁飞区。西方不少议员都感动流泪啊，起立鼓掌啊，但禁飞区，他们就是咬死也不敢干。

那么你不搞禁飞区，给足以抗俄的武器也行啊。而西方到现在为止给了什么？除了原来的“标枪”、“毒刺”，后来又增加了“弹簧刀”无人机，还有“星光”，据说是比“毒刺”更先进、射得更远一点的防空导弹。但仍然都是单兵或轻型防御装备。前面说过，这些东西防守阻敌确实有用，反攻歼敌、收复国土是根本不够的。

泽连斯基不断要求提供飞机和坦克，而且不是什么西方生产的先进品种，只是要如今在前东欧国家保存的、苏联解体前的旧东西，如米格29飞机，T72、T80坦克这类几十年前生产的苏式武器，那西方也是至今没有办到。曾经有个说法，东欧几国如波兰、捷克、罗马尼亚等愿意把手中的苏式飞机给乌克兰，美国表示支持，并答应可以用更先进的美国飞机，如F16等，提供给这几国来替换这些老旧苏联飞机。但波兰人怕惹翻了普京，说要把那些援乌的苏式飞机先送到美军在德国的基地，让美国转交给乌克兰。而美国却不愿替波兰人中转，要波兰直接交给乌克兰。结果从3月5日扯皮至今，飞机还是一架没交成。苏式坦克也是如此，不是舍不得给，而是怕惹怒普京，又在经手问题上陷入扯皮。泽连斯基在西方国会上说：我们为你们阻挡俄寇，不需要你们出兵，西方那么多坦克，只要支援我们1%，我们就能把普京打败！下面的听众鼓掌啊，热泪盈眶啊，但感动归感动，坦克还是一辆没给成。

后来又说要给苏式的远程防空系统，如S300之类。由于“毒刺”之类单兵导弹只能打低空目标，对缺乏精确打击能力只能低空袭击军事目标的俄军飞机确实是极大威胁，但对在中高空狂轰滥炸的俄机是不管用的。S300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补这个缺。美国还是那话：只要东欧国家能给乌克兰这些苏式旧家伙，美国会以“爱国者”这类美制新款防空系统给东欧来替换。当时同情乌克兰的人们还一阵兴奋，说这些S300可能是暗度陈仓，发射车是苏制的，导弹已经偷换了美国生产的新东西。但暗度陈仓倒是先得度啊。又是因为转手问题，结果一直没有实现。这都什么事啊，恐俄恐成这样，实在太难看了。

当然，由于俄军作恶越来越甚，乌克兰的抵抗不仅感人，而且为西方转变态度（民主国家从下到上完成转变往往是很迟顿的）赢得了时间，所以2•24以来西方的进步还是很明显的。不仅民间舆论、议会发言和国家领导人的斥俄嘴炮越来越激烈，对自己的以往绥靖也越来越反思。默克尔等人的对俄姑息被痛批，米尔斯海默等人倒学尼克松的“联俄反中”设想被痛骂，泽连斯基在国会视频上放言谴责该国绥靖、该国议员动容之下还为他起立致敬、热烈鼓掌的场面，在西方多国不断上演……

尤其是4月初乌军收复基辅州布查镇时发现的俄军占领期间对布查平民的大屠杀，场面惨不忍睹，世界为之震惊！说实话，笔者以前的文章还以开战之初俄军在众多手机围拍之下面对乌克兰抗议民众没有开枪的视频，论证俄军毕竟不是“党卫军”，普京虽然在“克里米亚vs.苏台德”的比较中超越希特勒，毕竟在其他方面还不及希特勒之恶。现在看来我还是错了，竟没想到在没有手机围拍之处，俄军会如此烧杀奸抢穷凶极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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