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衡的天秤：Libra三周年祭（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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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密货币的总退却，并不意味数字技术创新退却，甚至可看做一种转进迂回式的反攻；但愿人们还记得三年前的Libra，以及曾经的错误。

加密货币已然开始了总退却

喧嚣

2019年6月18日，Facebook旗下Libra 官方网站正式上线，作为全球数字加密货币，已公布的白皮书宣称，即将出现的Libra稳定币，可容所有人参与全球金融活动，具备价值稳定、交易快速、可扩容和安全等兼具区块链金融和传统金融特点的功能。白皮书中袒露给世人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货币经济蓝图，也显露出Facebook难以遏制的伟大的货币与商业企图心。

Libra刮起了一股强劲而持久的飓风，各国金融体系立刻感受到即将面临的“冲击”，些许茫然中，紧张甚或危险的氛围蔓延、垒积，进而郁结；而与银行家或监管者们所不同的是，数字货币创新者们以及未来货币的憧憬者们则大受鼓舞，各取所需地渲染与鼓噪着货币革命的完美风暴、摧枯拉朽，甚或暴烈无情；更多受到感染的人们则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拙力理解自己将以何种方式卷入进去，费力猜想着包括自身在内的每个人货币生活将因之发生何种改变……

作为一种简单的全球货币和金融基础架构，未来态的Libra稳定币，已获笃定将惠及数十亿人。Libra在舆论宣传上，显然已拔得头筹，加之Facebook的加持以及全球商业巨头的如林加入站台，使其看上去更是势所必然、理所当然，而无法阻挡。舆论场、政策面，产业层，乃至学术界随之起舞躁进热议，将徒有纸面之名的Libra视作英姿勃发的美少年，跃马挺枪攻城略地，战无而不胜……不错，在不少人的现实头脑中或其未来图景中，Libra已在狂飙突进地改写着人类社会货币金融历史的现实进程。然而，这至多只能算是一场运动式纸面上涂鸦……

在Libra公布其白皮书之后，大体一年，更名为Diem；又过了半年，主创人员离开了，团队人员大量流失；再过了半年，美国财政部与联储合议，终结了Facebook的数字货币；又四个月后，即去年10月28日，发起Libra的Facebook被更名为“Meta”，亦即名声大噪如日中天的“元宇宙”；Diem并没有熬过它的第二个冬天，于今年1月，Diem Association清盘后将以 1.82 亿美元的价格卖给美国加州的一间小型银行……

上月，Meta股价大跌月30%，而加密货币全线下挫，今年内下跌已超70%，其中，不乏，市价归零者，加密货币市场可谓是哀鸿遍野、一片哀嚎……如早在三年前，Libra即面世流通，它能在今日掉转乾坤，拯救整个加密货币大溃退的败局吗？换作Diem，一更名即获准发行，能够于今时今地绝地反击挽狂澜于既倒吗？

坦率说，若非年初将Libra的遗骸残肢卖掉，并几番更名改姓，此一商业失败必将如面部刺字一样耻辱地烙在Facebook的脸上。换作今日，那家加州小银行是否仍愿购入Diem，并认为那是一笔不错的交易吗？换作他人，今天有谁愿意并用多少钱购入Diem呢？如在1月，卖掉Diem所得的1.82亿美元即转购加密货币，应当买谁？今天，又能套现多少呢？时隔三年，响彻云霄的豪言壮语，掷地有声的理据，已然恍如隔世……三年来发生了什么，又可以如此呢？

匆匆三年，先更名再换手，最后卖掉，回头来看，Libra究竟做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留下多少呢？谁，又将以何方式继承并光大Libra所擘划的货币经济蓝图，重燃Facebook始乱终弃的货币与商业企图心呢？

为什么要回头看？不能忘掉Libra吗？也不要再提Diem了，继续展望与憧憬最新最美的未来图景，不好吗？的确，远离了Libra的喧嚣，经济社会甚或舆情并不乏新冒出来的燃点与宠儿，Facebook改头换面成Meta，元宇宙便掀起了又一轮数字创新甚或数字产业的冲击波，还有Web3.0……

错误

“我对通胀走势的判断是错误的。”

“意料之外的巨大冲击推高了能源和食品价格，供应链瓶颈带衰了美国经济。当时，我对此完全未能理解。但是现在，我们认识到了。”

5月31日晚，美财长耶伦接受CNN电视台访问时公开承认了她犯下的错误。

如果不能面对与反省过往的错误，便将一直生活在错误之中，为错误所包裹，并犯下更大的错误，甚或脱身不得，还将输得更惨、更彻底。知错反省之外，耶伦自有其正确的决定与坚持。

据FT报道，2021年6月24日，美联储主席杰伊•鲍威尔亲往位于首都华盛顿特区宾夕法尼亚大道 1,500 号美国财政部大楼，就放行Diem一案，与美财长珍妮特•耶伦展作了一场早餐讨论。考虑数周后，耶伦作出了决定，她不支持Libra，并告知了鲍威尔，如果他支持Libra，耶伦将不会就此在政治上支持鲍威尔。际此，Libra寿终正寝。

联储为什么要向财政部请示Libra事宜，而非自行主张？美财政部下辖独立的货币监理署（英文简称，OCC），监管约 1,200 家美国银行机构、联邦许可的储蓄协会和外国银行在美的联邦许可分行，占美国所有商业银行总资产的三分之二以上。财政部执美货币监管之牛耳，货币监理署有责任确保国家银行系统的安全和健全；并通过允许银行提供新产品和服务来促进竞争。正如过往一年余美财政部就加密资产或及稳定币的一系列的主张与政策举措所表明的，珍妮特•耶伦才是美加密资产的最大判官。遏止Libra，只能是一项政治举措，且只有耶伦能够作出。

事实证明，放行Libra，不仅将是一个根本性的政治错误，也注定是一个无法挽回的市场失误。耶伦非常清楚的是，扎克伯格关乎Libra的努力与尝试都是在谋求联邦当局的政治支持，而共和民主两党甚或特朗普与拜登前后两位白宫主人也都对Libra不感冒，议员中更不乏对Facebook糟糕的声誉大加挞伐者。一年之前，耶伦本可以将一案Libra再拖后一些时间表态，但或许不能再犹豫了……一年来，加密货币的市场表现也间接证明了耶伦的正确。

错误，不是耶伦的，而是扎克伯格与Facebook铸下的。发球的是扎克伯格，而接球的才是耶伦。这个错误不是发生在耶伦作出决定之后，Facebook将充满自由含义的Libra更名为漂浮着死亡气息的Diem，进而扎克伯格更为露骨地通过彻头彻尾的政治操作，继续与耶伦缠斗，力图为Libra续命；相反，这个错误是自始便发生了，也就是说，发球便是个错误…..

Libra被宣称，作为全球货币，它可供所有人持有，起初，它根本不是所谓的稳定币，而是与世界上众多货币相连接。这标示着，Facebook将以Libra开启全球货币的统一进程，其中货币兑换市场交易也将必须考虑与Libra的基础关系。国际经济社会丝毫不认为，现实全球经济已然发生了货币统一的需求。这种“嵌入式”的货币革命设想，完全脱离了现实。单单给出技术上的“解释”不仅是不够的，甚或是荒谬的。货币经济的演进是由现实需求推动的，不是技术革新所决定的。

这是一个大而无当的错误——

历史上与现实中，没有人将炼金术、造纸术或印刷术称为“造币术”。发达的现代货币体系及其成熟的会计体系，虽未采用数字技术，但已将货币的流通与运转账目化，货币本身即已实现数字形态。数字货币根基于需求，数字经济带来了这种需求，但数字货币需求远未壮大为须以“全球数字币”才能满足，更为某一超级平台可提供。Facebook推出Libra，欲扮演这一角色，首先要回答的问题是，Libra与美元的关系如何？法国人神经敏感，一位前政要就此抨击，如果美元通过Libra数字化冲击了法国，那么，必将予以抵制，同时，更多的中央银行家们感到受到胁迫，似乎必须作出表态，并站稳立场……

Libra硕大无朋的货币图景惊艳或惊吓到了全世界，像个烧红的铁球般弹回到美国，这就预示着，美当局应须就此率先作出抉择，而这似乎正是Facebook所想要的政治效果，Libra的发球正是一个政治举措，也是一个政治错误。

Libra官网开通一周前的6月11日，奥地利邮政当局以区块链技术发行了数百万欧元计的数字邮票，不过，奥地利邮政当局并没有野心将数字邮票的交易或支付功能也包揽下来。白皮书表明，Libra将“兼具区块链金融和传统金融特点的功能”，简单说，Libra即发行货币，也作支付平台，亦即加密资产兼具支付工具。“兼具”隐含着矛盾，加密货币是去中心化的数字资产，能否用作支付工具，是其自身功能所限；支付平台是中心化的，是传统金融特质，两者有似熊掌与鱼，以中心化的平台运行去中心化的货币，如何得兼？

Facebook并不去为技术理念上的冲突或实践中必然发生的矛盾而耽心，扎克伯格就是要“兼得”，为什么？要发行加密货币，也要在此加密货币的基础上垄断支付体系。

这是一个首鼠两端的错误——

作货币，还是作支付，仿佛一头驴子面对两捆干草，而陷入选择困难症，纠结与煎熬之后，最终饿死……扎克伯格可不是那头布里丹的驴子，他非常清楚地知道，摆在Facebook面前的实则就是一捆干草，没有支付即没有货币，没有货币也无支付。如果只是在Facebook平台上发行加密货币，不作后续的支付体系安排，无异于大大地割了把全世界的韭菜，诺大商业帝国无所遁形终归还是要把发行所得全部吐出来，后续还将赔付难以承受各项连带损失；如果作支付安排，就需要中心化的垄断控制，才会有如林的商业寡头们加入，相互加持。

看似首鼠两端的错误，丝毫阻挡不了扎克伯格的前进步伐——在听证会前，Facebook对公众作立场宣示，要作加密货币发行，似乎让大家安心等待购买并持有Libra；而在Libra第一次国会听证上，扎克伯格则明确表示要作支付，这等同于表明立场，即预加盟现实金融体系，并吁请政治上放行；及至第二次国会听证会，扎克伯格高调表示，要藉Libra与微信支付及支付宝展开竞争，以阻止后者的扩张。值此，扎克伯格即在公开置评国际金融体系的现实利益格局，并置喙美国金融政治的未来方向与政策选择……这些都不在技术创新与商业逻辑的范畴之内，Libra自始至终并没有立足于满足于那些已发生的现实经济需求，解决何种已碰触到的实际经济问题。

这是一个策略性的错误——

诚然，Facebook有其现实的需求及所遭受的实际问题，主要有二：因平台数据隐私问题而声誉受损；因广告收入下滑而业务受损。Libra能够带来巨大、廉价甚或取之不竭的现金收入，并伟大创新来修补及刷新形象。Libra有着一大堆没能解决的技术上的冲突和商业上的疑难，缓不济急之下，扎克伯格开启了一个自身无法把控的政治流程，Facebook预跳过充分的技术创新和厚实的商业实践积累，预径直实现政治性的突破，根本而言，这是一个政治性的错误……

总退却

“给钱就卖了！”

夕阳西下之际，卖瓜老王要收摊回家了，贱卖剩下的瓜，否则费力背回去，吃不掉，第二天也买不掉，终归还是要烂掉丢掉。这是吃瓜孩童们都懂的道理。放到股市上，就是上市公司股价跌破公司资产净值。放眼来看，银行业出现负利率，债券出现负利率，早已常见不怪了。账面资产出现负值，这是现代会计原则体系所决定的，并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然而，还是有人坚信加密资产永葆其价值，至少是挖矿的成本；而只要有其价值，不论怎么微小，也可以集腋成裘地累积起来，积跬步而至千里地开创出一番天地来。宣扬加密资产价值永远为“正”，不会为“负”，也许是对的，只不过不是会计意义上的资产价值罢了。这种执拗是没有现实财务上的意义的……如Meta仍死抱着Diem不撒手，或许加密货币蒸发掉近6万亿美元市值的大行情会带衰Meta，其股价下跌或将不只30%。在一大堆错误之后，关于Libra最成功的商业操作，就是Meta及时地卖掉了它。无疑，这是一例成功退却的商业个案，只是它在加密货币大崩盘的背景之下显得那么的微不足道……问题是，人们能从中学到什么呢？

正如Meta一样，市场参与者不会更不愿违背基本的会计原则来做决策，他们相信市场的涨跌自有其道理，而不会也不愿违逆它。离开会计原则，离开市场法则，抽象地主张资产的绝对价值是危险而有害的。加密资产的兴起或退却，并非基于所谓的价值发现、创造或否定，其价值也不是隐藏在远离市场的技术创新的细节或理念阐释的口水中，它是由现实的市场体系决定的，由现实的经济条件所限定的，更是由具体的经济决策所主宰的。

最大的约束条件是，银行货币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支撑着加密资产或加密货币，能够通过怎样的途径提供货币头寸来加持加密货币。所谓的市场交易体系甚或有关的宽容监管环境也正是围绕着这一点建立起来的。加密货币在其自身的数字社区内是“去中心化”的，当然，这一点也遭到部分现实的否定，但至少在技术原理设计及程序规程安排上是“去中心化”的。但是，不同加密货币之间的现实关系，则处于中心化的形成与变化之中。进而，几乎所有的加密货币，相对银行货币而言，都是中心化的、可现实交易的资产，都需要通过现实的中心化的市场交易，获得银行货币标注的“价格”，需要通过特定的渠道安排来获取银行货币的套现。

有没有禁绝与银行货币的联系，并大行其道，蓬勃发展的？如果有，其即最值得关注与支持的数字货币创新。可惜现实中还没有，未来也不会出现。如此判定，是不是太绝对或武断了？无论Libra，还是Diem，始终坚守支付功能，执意贯通银行货币，终未熬到绿灯亮起。2017年9月，中国监管当局对比特币交易亮起红灯，实则即关闭了人民币与比特币间的境内联系渠道，比特币在中国的发展便戛然而止了。用市场价格来证明自身价值，实则即以银行货币来加持加密货币。

总言之，加密货币的落地求生，须向市场法则低头，须以银行货币为支持，其兴衰取决于银行货币头寸供给的涨跌。

过去几年来，以美元为主导的国际货币体系奉行大水漫灌的量化宽松政策，及至新冠疫情蔓延，更推出无限制量化宽松的极端政策，美元如洪水海啸般冲击过来、蔓延开去，加密货币生逢其时便乘风破浪一路高歌猛进，其价格更是翻着筋斗地蹿升。去年六月，就是Diem错过最后一班车之际，美国经济已开始陷入越来越深地通胀泥淖之中。今年春，以美国为代表的全球货币情势陡变，量化宽松转为量化紧缩势不可挡，利率提升也将不断加码，美元越来越少，而不是越来越多了……至此，加密货币的行情便开始一路向下，如果宽松美元、宽松货币不再回头，加密货币的行市就不能逆转。

水能载舟，也能覆舟。

加密资产因美元过剩而狂飙，也因美元收紧而疯贬。鼓吹与标榜为去中心化的加密货币，只是中心化的银行货币体系边缘外围的投机资产而已，它不是金融动荡的中心，却率先承受着美元收紧的巨大冲击。单就加密资产已经蒸发掉的6万亿美元市值而言，设想一下，如果没有加密货币资产交易这个缓冲市场，那么，过去几年来金融市场将自过剩美元中吸纳等量投机资金，既有金融市场或许已经濒临胀破肚皮了；由此，再推算一下，如果没有加密货币交易市场体系的缓冲，既有金融市场体系将比现实多蒸发掉6万亿美元的市值乃至更多，若此，全球金融市场体系或早已为全面崩溃的大危机所吞噬了……

过去几年，过剩的美元等养肥了加密货币，现而今，浑圆虚胖的加密货币成了抵挡全球货币危机的一层缓冲护垫。加密资产是货币资产体系的一部分，但远离银行体系，不构成银行体系的风险。或正因此，加密货币才是货币资产体系中最边缘化的部分，也正是安设缓冲护垫所应有的位置。

正如其大兴起仰赖货币滥发一样，加密货币的大崩盘也是外部条件决定的，是其所不能自主的，是全球通胀与美元紧缩的产物。在即将到来的全球货币大危机中，加密货币是个日趋边缘化的小角色，事实上，它也根本没有能力造就一场完全属于自己甚或以自身命名的危机。加密货币的大崩盘——事实上——标志着加密货币的总退却已经开始……

事实往往胜于雄辩。

大约2000年前，生活在埃及的希腊学者西罗便发明了蒸汽动力装置，然而，直到1700多年后的英国，瓦特的再发明才使蒸汽机大行其道。约300年前，约翰•劳在法国的货币与银行创新，最终以密西西比泡沫收场，令法国人痛恨咒骂了银行一个世纪。然而，喷了100年愤怒的口水后，银行业重新在法国确立并蓬勃发展起来。20年前，网络经济泡沫的崩溃抹去IT业界约5万亿美元的市值。之后20年，网络经济渐次进入到移动互联，更跃升到数字经济，创造了若干个5万亿美元的市值……

惟有现实的经济需求才是经济历史发展的根本动力所在。数字技术及其延伸的加密货币，是某种意义上的货币供给的技术创新或观念冲击，若仅限于此，则是远远不够，甚或微不足道的。关键在于，加密货币或其技术如何现实地影响并着力改变货币需求。

加密货币的总退却，并不意味着加密技术为代表的数字技术的退却，更非标志数字技术创新的退却，无论抱持着怎样的立场或态度，仍有人愿意将正在发生的加密货币总退却视作一场短暂的退却，甚或视为一种转进迂回式的反攻……

加密货币的总退却，也注定是一场无人喝彩的落幕，喧嚣散尽，一路回首，但愿人们还记得三年前的Libra，以及曾经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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