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公司:不上班,然后呢?(组图)
如果不上班,一个人还能做什么?离开职场,人会怎么重新思考自己和工作的关系?
带着这个疑问,我们找到了几位自己给自己打工的年轻人。他们做的事情不同,有的开花店,有的做品牌营销,但共同点是都只有一个人在做事,是个小型的“一人公司”。
“自由”是最容易想到的好处,可以自由支配时间,不用听别人说三道四,也不用再处理职场里复杂的人际关系。还有“明确”,做了什么,赚了多少钱,全部都是自己的,那是一种笃定的落袋为安的快乐。
但生活中的很多困惑,并不能随着“不上班”而自行消失。收入的不稳定,让焦虑变得更经常;没有同事,意味着缺乏反馈,容易感受到孤独;而没有了上班与下班的分野,也会很容易让人觉得“工作和生活彻底搅在一起”,很难达到平衡。同时,社会关系的减少,可能让一个人变得“没有名字”,更难找到自己的价值坐标系……而相较于上班的阶段,这些问题似乎变得更难,因为无法再幻想通过“辞职”就能解决,而必须一个人去面对。
一边经历着市场波动带来的不安全感,单打独斗的孤独,生活陷入重复的困境,一边收获着“看得见摸得着”的快乐,找回对自己的确信。在这四位年轻人的故事里,我们看到了人和工作更复杂、细腻的关系。以下是他们的故事——
文 |聪聪
编辑 |槐杨
来源 |人物( ID: renwumag1980)
他们叫我“姐”,时间长了我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没有名字的人。
张不蓝 33岁
淘宝店主
2019年底,我开了一家淘宝店,当时我还在广告公司上班。临近圣诞节,我想玩一下,批发了几个针织的圣诞树包包开了个店铺卖,拿货30块,卖五六十。
我蛮喜欢卖东西,之前在闲鱼卖闲置就觉得很开心。因为这是一个很明确的事,每一笔成交都很具体,而这种开心在工作里不常发生。
广告行业一直都追着最新的东西,这意味着你做的东西很快就过时,让人很疲惫。作为乙方,大部分时候得到的都是否定的意见,直到结束,接着进行下一个痛苦的项目。我听过最受打击的话是,“你们换个人写吧,找一个高级的文案来”。这种直接就说你这个人不行,对我伤害特别大。
所以卖东西对我来说比较解压。一开始店铺没有任何成交,不太有可信度,八个包包只卖出三四个,剩下的都送朋友了。后来,我开始卖小首饰,项链、手链什么的,店铺的模式就是最简单的一件代发,我没有存货压力,只负责物流和客服。
一开始单量非常小,上架之后我也不怎么管,偶尔有人下单,我就把单子发到拿货的店铺去。突然有一天,好多人来问一个手链,我发现,可能由于淘宝改版,那款手链通过算法的筛选变成了平台推荐款,爆了。接下来的一年,那条手链我差不多卖了 2000 多条,赚了两万块。通过这条手链,我的店也完成了最初的粉丝积累。
爆单之后,赶上2020年双十一,店铺有了很多很多单。双十一也是广告公司比较忙的时候,我记得半夜回到家就坐在床上,一个一个把别人在我这里下的单复制粘贴到批发网站上,真的很累,但我还是一直在做,还挺有干劲的。因为每一笔订单的利润都是落在我自己口袋,每一个动作就是十块钱,这对人的激励还是蛮大的。
它相比于我的工作是那么的简单,又那么明确地能赚到钱。工作是一个集体的结果,一个月很忙很累,顶多会有一些小小的奖金,但跟付出相比,我还是觉得太辛苦了。在广告公司可能同时在做5个项目,不停开会、写方案,加班、熬夜,甚至通宵,赶着北京的早高峰下班,我那时候吃得最多的就是宵夜和早餐。有次出差,我四天只睡了10个小时。还有一次出差去杭州,必须当天往返,回北京没有合适的航班,我们先坐高铁到上海,再飞回北京,到北京都半夜了,就这么折腾,我都不知道在急什么。
我无数次想过裸辞,就是没有勇气。我是对金钱还蛮焦虑的一个人,不上班没有收入,我怎么过呢?虽然有一些存款,但在我的理念里,存款是一个要越来越多的东西。
2021年4月,我跳槽到一家新公司,它给我了一份很高的薪水。但我觉得做得很不顺,不是我之前想做的内容,也觉得毕业十年来工作一直都非常紧凑,几乎没有休息过。到了那年9月,淘宝店每个月大概能赚小一万块,我终于下定决心裸辞了。我想,店铺收入能支撑我休息一段时间,再找新的工作。
但离职后我就没有再主动找过工作了,有猎头给我打电话,让我更新一下简历,我试图去做,很快就放弃了,懒得更新。一个原因是我还在接一些广告行业的项目,没有太大动力再找一份工作,另一个原因是,拖着拖着,我的淘宝店在2022年的夏天以一个意想不到的速度增长起来。五六七三个月,月流水能够达到 17、18 万,盈利已经超过我之前的工资了,我就想,何必再回去上班。
我开始全职开店,不再一件代发,而是拿货自己发。所有事情都是自己做:进货、选货、理货、拍照上架、客服沟通,发货,处理售后……都是很繁琐的事情,也很辛苦。我现在左右手都是有腱鞘炎的,真的是发货发的。要买很多纸壳,折成纸盒来装货。一直折,就折成了腱鞘炎。
▲ 2022年8月,搬家到苏州前,张不蓝在北京胡同的平房里打包发货。
但每当想要抱怨这个辛苦时,我就会让自己醒一醒。之前多辛苦都忘了吗?起码现在自负盈亏,落袋为安真的是一个很好的感觉。而且做的事情真的很简单,相比于之前要不停地去脑暴,去深挖,写方案,各种美化、修辞,一遍遍地修改,这个事情实在是太简单。重复一个动作就能赚到钱,怎么有这么好的事儿?
但全职以后,还是会经历一个身份的转变。之前觉得上班是一个体面的出路,卖东西好像是一个不太体面的事,最开始做店主会有点自卑。尤其跟朋友、同事见面的时候,会觉得她们都做着很厉害的工作,跟很大的品牌打交道;即使不上班,也是去搞艺术,做着很光鲜的创造性的工作。而我每天蹲在北京胡同的破房子里折纸盒。对淘宝卖家这个身份,我心里不是很认同。
但渐渐地,这个心态也发生了一些变化。也许这也跟这几年的时代风向变化有关。当我慢慢地和越来越多的朋友说了自己全职开店的事情,得到的反馈都比较正面积极,还有一些羡慕的声音。我发现,大家其实都不想上班,但又没有其他比较好的收入来源,也因此会羡慕我可以自己把握时间,不用打卡,不必听老板的话。
有一个前同事,一直在写东西,很勤奋,现在有一个6w粉丝的小红书账号,但不知道怎么商业化,他也比较困扰。说真的,当我知道这样的人也会受经济困扰、无法真正任性的时候,我好像松了一口气,因为发现大家都要面对一些很落地的东西,而当我经济上没那么紧迫的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可能某个时刻也会有勇气任性一把,我现在做的这些事,可能是在为那个时刻打拼。
还有一点,我做淘宝并不是被迫的。很多人是没工作,没什么收入,所以想要不要做淘宝试试赚点钱,我是在把自己工作做好的同时,把淘宝也做起来了。而且在辞职之后,我也通过接项目赚到了钱。这些经历让我有一些信心。
而且我做店铺,也是认认真真付出了很多努力。开店这件事,真的不轻松,我现在几乎全年无休,去年底我出国一趟,只是短短五天,要下很大决心,因为只要离开几天,店铺发货速度受影响,很多数据就往下掉。上班有打卡制度,绩效考核,淘宝店也有各种评分机制和算法去规范你的行为。但仔细想想,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是自己的,虽然不起眼,但我确实收获了一种轻松。
这两年多,店铺也经历了波动。2022年做起来的时候,我感觉整个人都来劲了,想要大干一场。结果2023年就经历下滑,今年更是,最近一个月的流水降到了四万块。
我做了很多努力。比如从图片升级到视频,我就找个阳光明媚的时候,到公园拍视频。我最近清理相册,手机里有五万多张照片,基本都是为工作拍的,完全没有生活的东西。但这些努力的成效有限。
这种波动下,我也会有不安全感,也会想淘宝店要是做不下去,可能要考虑其他的方法,比如换平台,或者换个品类。真的不行,最坏的打算也就是找个班上。当然,这是最坏的打算了。不上班超过一年,就会想,老子这辈子都不要上班了。
全职开店的这两年多,我的生活也发生了很大变化。2022年8月,生意尤其好的时候,我从北京搬到苏州,用和北京一样的5500元房租,在苏州很繁华的地段租了一套三室两厅,有充足的空间可以作为仓库。我在这里建立了自己的节奏:晚上拍照、做链接,第二天接近中午起床,吃饭,下午2点开始打包发货,5点快递员上门取件,之后,我会走上十几分钟,去诚品转转,吃点东西,翻翻书,回来再到快递点取快递。由于总是收发快递,快递员成为我最常接触的人,我们会聊几句家常,而这几乎是我所有的社交。他们叫我“姐”,彼此之间说到我,就是“那个住3001的”。
时间长了,我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没有名字的人。没想到不上班失去的除了职位,还有姓名。这种感觉很奇怪,当名字不再被唤起,人也会变得模糊,就像《千与千寻》里的故事。
去年底,一个搁置很久的想法又冒了出来,我想学做首饰,我一直都对饰品和手工有兴趣,但又缺少真正的了解,我上了一节金工体验课,然后立刻交了学费。老师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了之后,他就叫我“小张”。开始的两天我很少说话,但渐渐地,大家聊起来,问我为什么想学这个,为什么来苏州,之前做什么的……这是一种特别久违的感觉:有人想要了解你!慢慢地,我也会主动说起自己,原来“自己”是需要讲述的,在这个过程中,“我是谁”也会变得越来越清晰。
后来我才知道,在这个培训课上,名字有着它的晋升路径,入门学徒是“小张”,进入初级的是“张师傅”,再资深一些,就可以做“张。我重新拥有了姓名。从小张开始,现在已经是张师傅了。
现在,我一边学习做首饰,一边经营着淘宝店铺,最近生意很差,但我也不想再内卷或内耗,顺其自然就好。以往的经验告诉我,把想做的事情做好,或许某一天有意无意地,它就会成为新的Plan B。
▲ 张不蓝在学习金工,在戒指上锯出线条。
没有生活这件事,开店也没能真的解决
橙子 32岁
在北京胡同里开着一家花店
2022年初,我决定要开一家花店。在这之前,我在创业公司呆过,也在出版社做过营销编辑,后来在得到一直做内容运营。
刚毕业上班的时候,我对工作非常有野心。进了得到也是,经历了一个什么都干的阶段,天天跟人屁股后面问还有啥能让我干的。当时也特别受领导的赏识,做了很多事,一直在往上升,28、29岁就升到了事业部的负责人。
但突然陷入了迷茫。有一段时间我频繁出差,一个月20天都不在北京,但我非常讨厌出差,尤其冬天,到南方到底穿啥?中国地大物博的,气候太复杂了。好像自己是个洋气的高级白领,天天坐飞机,但实际上就是个普通的上班族,非常狼狈地完成一个又一个的目标,只是需要物理的迁移。
当时不知道怎么突然就想明白了,我的价值不是我的价值,是公司的价值。我在出版社的时候,100块钱就能做一场读者活动,就做两张海报板,一张放书店门口,一张放活动现场,这事就干了。但在得到,我有机会接触到上百万的图书项目,没有哪家出版社有这么多钱。所以这本书一个月卖10万册非常正常,谁干都行,只是我比较幸运,我接到了这个活而已。这就是公司给我的,根本不是我凭自己的本事能干个什么事情。
那时我快到30岁,就突然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干嘛。因为总是冲在公司最前线的一块业务上,没人知道这事怎么干,领导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就会非常非常累,压力非常大。真的,那三四年,每天都跟打仗似的。太忙了。经常第一天晚上是一场直播,第二天晚上是一个发布会,第三晚上是别的。我记得有个实习生刚来,这么干了四天把她干蒙了,她说咋这么累啊?我说对不起,你要不休息上一段时间?
互联网公司有一个特别明确的通道,就是要升职。当时有猎头给我打电话,说你现在就是缺一个大厂的经历,你应该去大厂,拿到P7,然后怎么怎么样。不止一个猎头这么说。我就觉得我跟一个工业品一样,社会评价体系给你的流水线定义,你这个人现在干挺好,title也不错,送到大厂,走到 P7 。就像一个商品,盖一个戳。但 P8 什么时候被淘汰,就没有任何人会为此负责,你就被扔掉了。
当时已经有大厂35岁裁员的消息,我也会去想,我35岁之后呢?我是了解自己的,我不太适合做领导,因为我很难去争夺一些资源,也没有办法上传下达一个我不认同的事,我做不到为一个事情赋予意义,让下面的小朋友去做。所以我去大厂,可能一直就是p7,最后被淘汰。
我考虑离职的时候,年轻人过来跟我吃饭,说我是他们一路上升的榜样,还指望着复制我的路径,结果我要走了。我后来终于想明白这件事。小津安二郎在《豆腐匠的哲学》里面说,打仗回来在东京的时候,因为生活没有什么事儿,每天都会思考很多关于电影怎么拍、故事怎么写的事情,但是在战场上的时候,每天就是生与死的徘徊,什么都没想过。在互联网公司也是这样,每天都为了生存在拼搏,这事必须得完成,不完成完犊子了,搞得好像真的徘徊在生死边缘。这不是我喜欢的生活状态。
离职后,我经历了三个月的焦虑,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干什么。有个前同事给我发来消息,说北京一个花店在招人。我就觉得我非常有服务意识,又喜欢养花,上班休息的时候,我会在家捯饬一天花,正合适,我就去做了服务员。一个月六千。第一天干完,我说我这一天干了点啥呀?但是好简单啊这个活!
唯一的心理障碍,就是当时有个帮我做职业咨询的老师来问我最近在做什么,她对我很好,我说我在做服务员,就有点不好意思。人天天帮你规划,突然你自己规划成服务员了。但没想到,我跟她说了之后,她很支持我,这也让我很感动。
在花店做了半年,突然觉得是不是自己也能开一家店,说不定能干得更好。这个店开得非常快。我当时想要一个胡同房子,平房单开门,看了两天就找到了,筹备了两周就开门。
刚开店的时候特别蠢,前三个月我是不知道记账的,直到三个月之后,发现哎呦,钱变少了,这才知道应该乖乖把每一笔支出都记下来。
我没想再雇一个人,因为没有钱。一直都是自己选品,找基地,找供应商,找好的货源,思考怎么去搭配瓶子,以及瓶子上的文案……然后开始种,还要拍照发到线上,线上如果有订单,就要包快递,发快递,同时处理咨询和售后,经常忙不过来。
▲ 橙子在店里捯饬花。
刚开店的时候,我有特别多倔强的地方,比如说最开始客人问这个植物有什么寓意,我就会说寓意都是人编的,都是假的。但后来我意识到,客人需要这个寓意,不管他送人还是怎么样。一开始我还不愿意卖发财树,觉得俗,结果后来发现卖得最好的就是发财树。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我的花很适合送朋友,我就开始进丝带,打包,我现在是东城区最会系丝带的男人了。
开店是累,但是好在不用汇报了,不用一直去解释我要不要做这件事情,能不能做好这件事情。在得到的时候,你面对的是上百万的日活,稍微出一点错,就是大问题。有很多不可控的东西。但现在不会有忙了很久,不知道自己在忙什么的感觉,干什么都看得见。
当然在钱上会有落差,我到开店才知道,比如过去一个月工资两万,那两万就是纯利润,而现在要纯利润两万,一个月可能得卖十万,这是不可想象的。
挣钱真的不容易,我现在一个月能挣一千块都好开心,没赔就很开心。虽然门口捡纸盒的大爷可能都比我挣得多。有时候就觉得咋这么难呢,但又无力改变什么。你就会变成那种心态:今天卖成什么样就卖成什么样吧。好在我也没有太大的物质需求,网上买一件半袖22.8就穿了。
有时候在店里听客人聊到裁员的事,说无法接受每个月不能收到工资这件事情。我才发现这些对我来说好陌生,已经不是我顾虑的点了。开店两年多,一路磕磕绊绊,一分钱都没挣到,一个月给自己开6000块的工资就觉得好吃力。我个人账户上现在已经没有钱了,但我一点都不慌,一个是因为我对物质没什么大的需求,第二点是我隐隐地一直在告诉自己,我一定能干成。
我后来就理解了创业者为什么都很疯,任何人都能点燃他的小火苗,因为不这样,永远会自我怀疑。我也不是要挣大钱,也不奔着北京买房,财富自由,所以好像就不慌了。
但我也发现,有些工作时候没有解决的问题,开店的时候依然没有解决。比如我一直没有生活,下了班回家不知道干嘛。我的生活变得更加两点一线,一切都围绕着花店。每周一店休,但我总是很难休息,昨天周一,我下定决心好好休息,就去了郎园station逛了逛,结果去了很失望,最后又回到店里收拾。我现在有非常严重的潮人恐惧症,遇到特别洋气的人都觉得格格不入,我就是个种地的。有一次去外面的商场坐电梯,我甚至觉得天呐,人类科技好发达啊,竟然按一个钮你就上去了。因为我天天在这植物堆里待着,看个电梯都觉得陌生了。
罗振宇老师也帮我想了办法,有天跟我吃饭,他推荐我学个乐器。他说他自己就是学钢琴受益,但钢琴太大,就建议我学个吉他。我就四处找,竟然还借到个尤克里里。
开店有一点跟世界脱节的感觉,太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了,我又重新感觉到疲惫,因为你还是要面对,生活重新又陷入了一种平静和重复,刺激和成就感逐渐减少。好像不管是工作还是开店,需要解决的困境始终都在。
有很多人来店里说他不想上班了,不想给别人打工了,太累了,想干自己的事,想创业,想开店,来跟我取经啥的。我就会说,你现在的困惑很可能开店解决不了。
开店会遇到很多困难,比如疫情的时候我直接住店里,转个身就会被仙人掌扎,还有很多琐碎的工作,文案怎么设计,怎么给花打虫药,不挣钱怎么办,都要提前考虑清楚。他们一听,原来需要想这么多,就会打退堂鼓。他们基本都是因为形势不好不想上班,对开店的想象就是,开了就有人来,卖就行。这样的话,开店解决不了任何工作上的困难,只会带来新的问题。
但对我来说,生活确实变得更具体可感了。开店这件事很幸福的地方在于,很多老客人会一直来,有的可能把所有花都买了一遍,没什么可买的了,就再买一些送朋友。也有客人会带一堆吃的来。有个姐姐中午过来,帮我打包了一份小笼包,或者去超市买饮料,就随手给我带一瓶。这种交流对我来说特别感动,你不用非要以交易与否的标准来看待这段关系。
我的感受和经验比互联网工作积累要实在得多。我有时候觉得,这个店开一天就有一天的道理。
▲ 花店内景。
给自己打工,还是忍不住想追求做个有用的人
米雅 35岁
品牌营销
我给自己打工有差不多五年的时间,2019年到现在都没再上过班。
最早我在公关公司,一开始觉得这个工作非常时髦,光鲜亮丽,每天做着上百万千万的大case。实际上,乙方对甲方的影响非常薄弱,我没有驾照,却做汽车的营销,写试驾的稿子。内容发出来之后,点击率是假的,评论区也是维护过的,经常觉得自己跟骗子一样。
后来我去了互联网公司,算是甲方,呆了好几年。你能看到做一个事给公司带来了多少营收,或者给平台拉了多少新增的用户,反馈非常直接。但几年后,当我换了一家公司,做到一个板块的市场部负责人,就发现有很多工作之外的事情需要应付。
比如有天晚上,老板把我叫到办公室,跟我聊到晚上10点,讲的都是公司的权力结构,谁和谁是一伙的。我就感觉怎么这么复杂,这是我完全不想在工作当中学习和介入的,一周后我就离职了。
可能我是一个对工作非常挑剔的人。最后一家公司是在外企,我也不适应,总有一种只有我一个人在努力的感觉。后来我自己做一些案子,发现反馈很明确,我花多少钱,能帮别人挣多少钱。我就裸辞了,我发现不上班也能养活自己,就没想再找工作。
但裸辞之后,就发现这不只是能不能养活自己的事。毕竟上了这么多年班,第一年我是非常焦虑的。拿工资这个事像吸毒一样,会有戒断反应。那段时间,我经常到了晚上就非常焦虑,明明有很多客户在找我,活没少干,但没有朝九晚五、固定规律地工作,总有种荒废的感觉。尤其周围的朋友都在上班,你发现人家在忙,在开会,只有你在家看电视剧。
收入也不稳定。这个月可能特别忙,接了两个项目,下个月可能甲方推广暂停,就没有收入。我用了很长时间才习惯。
还有一些其他不一样的地方,比如上班的时候,大家会讨论工作和生活的平衡。但对于我现在来说,工作和生活彻底混在了一起。好处是这事做到哪儿你自己说了算,坏处是,不管什么时候,这个事推到你这儿,你就得做。完全没有所谓的平衡。我只能尽量给自己安排一些比较舒服的事,比如徒步,我明确告诉工作伙伴,我这一周都在徒步,请不要联系我,用这种方式硬生生把自己跟工作分开一段时间。
有些工作中的问题,也并没有随着辞职自己干而消失。
最近看《我的阿勒泰》,马伊琍有句台词,说我生你下来不是让你当个有用的人,你看这个牧场的草、树,不就这么长着么,它有没有用都在这晒着太阳,长着呢。我眼泪立刻就下来了,把自己都吓一跳。
因为我仍然想追求自己是个有用的人。即使不上班,我也还是没有完全卸下这种自证的逻辑,我要贡献一些价值,给甲方,给用户。
大概这样靠接项目过了两三年,又陷入到重复和疲惫。因为很多客户是外企,我也明显感受到经济环境的变化。所以在营销之外,我想做一些新的事情,比如做个实体的产品。正好一位朋友家里有个酒庄,找到我,商量怎么能把这些酒包装推广。
我开始做一些以前完全没做过的事儿,想名字,设计LOGO,挑选瓶子,线上开店,定价,找人直播……困难真的太多了。直到现在,做了十款酒,还是没有找到让我爽的环节,因为卖得不好,好像就没有证明自己的价值。
▲ 米雅在酒庄拍视频。
也是因为做酒,进入一个全新的领域,我发现这几年虽然也在探索,但还是跟社会有点脱节,所有能用的资源都是过去工作上积累的,却没有什么新认识的人。我当时甚至想,要不要找个酒类公司再去上个班,把这个行业的人都认识一下,因为觉得上班的过程中确实能够接触到更多的资源和人。这种思维简直就像肌肉记忆。
但仔细想想,不是只有上班才能提供这些。我后来就强迫自己去认识一些人。比如即刻有个组叫酒鬼俱乐部,我就时不时进到组里,看最近有谁发言分享,如果IP在北京,我就会给对方发私信,问他要不要面个基,能不能认识一下,也去一些红酒的品鉴会和酒局,强迫自己去拓展人脉。
一个人做事很容易有孤独的时刻,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自己想办法解决,自己制定计划,自己承担责任。有时候想,上班的话会不会轻松一点,不需要承担责任,因为目标不是你定的,是老板定的。你只需要按照老板指的方向,和整个团队想出来的策略去做,当一天和尚敲一天钟。当然,想想上班时候的痛苦,又冷静下来了。
这五年我慢慢在生活里建立了一种新的秩序,没有过去那么强的要进步的紧迫感了。可能因为目标是自己定的,一个人单打独斗的过程中,更容易看到自己的边界,不像上班,提要求的都是别人。现在跳出来往回看,就觉得很多事情没做好,是必然的,不是我的问题,是这个产品就行不通。但当时就觉得是自己不够好。
上班其实是一个很花钱的事。你觉得在挣钱,其实也在花钱。我最后一份工作的年薪接近一百万,但我那时候月月光。我经常会买一些奢侈品犒劳自己。因为很累,通勤很累,就必须打车。而且在办公室,大家多少还是有点攀比的心态。所以裸辞后,我卡里就剩一两万,虽然也没买房没买车。
不上班之后,反而攒了一些钱,因为我明显比之前快乐了。现在我做事的动力很足,就觉得不要拦我,我现在就是要工作。这反而带来一种稳定感,我知道我花出去的钱是可以挣回来的。我完全相信自己的工作能力。而过去在一个组织里,评价体系是很单一的,你挣多少钱,你的绩效是不是比去年高,职位有没有增长。你的反馈基本都来自于这里,我们太需要别人给我们打分了,就很难有坚实的内核相信自己做的事。
过去觉得工作特别特别重要,不上班胡乱过了几年以后,你发现,胡乱过也没特别差。之前那套叙事你骗谁呢?你没法再糊弄到我了 。
我前段时间到上海出差,和朋友一起设计了一款酒,办了个线下的活动。大家一起动手,谁主持,谁摄像,谁发言,所有人朝着一个目标努力,那个时刻让我觉得特别有魅力。以前在公司,一年给一千万让我去花。现在自己做产品,没有那么多钱,就得依靠一些以往吃喝玩乐的朋友帮忙,重新看到了人和人关系的可能性,这个事还挺有意义。
世界好像变得开阔了,我就像个猎人,知道会随机掉落一些东西,如果我足够快乐或者我足够有活力,我就能接住。
▲ 米雅在WEWORK工作。
孤独感和沮丧袭来,我想要不再找个班上
小毛 28岁
视频制作
我是比较追求意义感和成就感的人,工作四五年之后,我渐渐发现工作已经无法满足我的这个部分。
刚毕业时,我在一家内容公司做品牌策划。头两年很新鲜,每个项目都需要创新,跟着有经验的领导能学到很多东西,很忙也很好玩,自己被推着学了很多技能,包括视频的制作。那会公司处于上升期,每个员工的机会也多,做完一个视频项目后,我成为一个视频部门的负责人,开始带自己的小团队时,我发现在这个公司能学到的东西越来也少了。
最明显的是,做完一个创新的视频项目,市场反馈还不错,我希望领导能给我一些指导,但她什么也没说,既没有意见也没有建议。我当时很难过,觉得是不是她对我的工作并不满意,为什么不给我一些方向?过了很久之后我再想这件事时才明白,她可能也不知道这个事应该怎么做。
加上市场环境变化,渐渐地,好多项目没有那么刺激了。手上的工作也开始变得重复,于是我开始思考,我还在成长吗?这个工作真的还有意义吗?
后来,我从上海来到了北京,想要在视频的内容和制作上学一些更专业的东西。去了几家内容制作机构,有纪录片公司,有媒体,但都没有获得我想要的专业上的成长。确实眼界上拓宽了一些,做了一些从前没做过的事儿,但每个成熟的内容机构都有它的一套根深蒂固的价值观,当我的观念和机构的产生分歧时,内容工作就会变成无止境的妥协。我想,如果无法从内容制作中获得意义感,工作对我来说只为了赚钱,用我的技能去匹配公司的要求,那不就是供应商逻辑嘛,其实不上班也可以完成,自己接项目就行了。
因为以前工作中积累了很多朋友、客户,离开最后一家公司后,差不多半年时间,我几乎没怎么休息,一直在接项目。策划、拍摄、剪辑自己做,如果项目体量大,再临时找摄像、后期组成小团队一起做。
▲ 小毛在松花湖上工作。
头半年项目很多,没什么时间闲下来思考。2022年下半年,能明显感受到市场环境的变化,找来的项目和预算都在逐渐减少。那段时间我开始焦虑收入的问题,开始记账,控制每个月的花销,可买可不买的就不买,和朋友外出吃饭喝酒的次数也尽可能减少。
我也开始感受到一种孤独。有天晚上刷朋友圈,看到前司发布了一个大项目,还在公司的前同事们集体转发,好像欢天喜地过大年。那个时刻突然就觉得特别孤独、沮丧。我跑回上海找了前同事们,才突然想起来以前在公司,我也并没有很享受一起转发这种事,只是当工作在完成。
那种沮丧更多是因为独自一人工作,没有稳定的团队,风险只有自己承担,做得好或不好都只有自己知道,很久没有获得足够的反馈和成就感了。这种情绪积压一段时间后,整个人的状态都比较消极。再加上当时项目没那么多,我就又开始想,要不再重新回去上个班?于是又密集地投了一些简历。
有一家公司都谈好薪资待遇了,到了真的要去上班时,我发现自己还是特别抵触:那些曾经让我离开公司的问题依旧存在。而为了营生再去找个班上,好像是最简单的方式,但并不能解决我对意义感的需求。
我突然开始反思,我可能需要的不是找个班上,而是创造一些方式去解决当下的困境。
比如过去都是等着项目来找,那我就想能不能主动去找一些合作机会。我就逼着自己往外走,主动跟朋友说,如果需要视频相关的服务和内容,都可以找我。以前我总有点不好意思,还会有点拽拽的,觉得你应该来请我干活,不请就算了。过去一些预算比较低的、不感兴趣的项目我都不太想接,觉得没什么意义,性价比也很低,但现在不管多小的活,能做我都接,不像过去挑挑拣拣了。
至于意义感和孤独感的部分,我发现,以前的同事和朋友很多都是想做点副业的,他们有的做设计、有的做视频,但没有充分的资源接触有需求的客户,所以我也会开始帮他们介绍一些项目。在这个过程中我开始明确,自己能从聚集并连接不同的人、发挥大家各自不同的价值这件事上获得满足,是一种“攒局”的快乐,也能赚到钱。我就开始把重心放在这件事上。
现在,我发现做“一人公司”,其实是给我的生活提供了一种稳定和富余,靠视频的项目赚钱,跟我过去在公司的工资是差不多的,但我不用把精力再消耗在思考上班的意义上,不在一种被压迫和剥削的状态里,分清哪些工作是赚钱、哪些工作是为了兴趣,就有更多时间去思考我真的想做什么、想要什么,至于意义、成就感就需要自己想办法去创造。哪怕这个事失败了,那我再去做下一个,我对自己的能力好像很少再有紧张和怀疑了。
▲ 小毛在松花湖上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