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的外星人》:成功的票房,失败的电影(组图)
《疯狂的外星人》打出了“疯狂系列十二年”的噱头,但不能回避的事实是,在《疯狂的石头》过去12年后,宁浩依然没有完成自我超越,没能破解“出道即巅峰”的宿命。在靠《疯狂的石头》获得第12届华表奖最佳新人导演奖和第7届华语传媒大奖最佳导演奖之后,宁浩没有再获得任何主流奖项。他在票房上越来越成功,表达却越来越令人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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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磨一剑,宁浩磨出了一部合格的贺岁片。是的,一部合格的,贺岁片。
28亿保底发行的《疯狂的外星人》被视作春节档的头号种子,理由看上去非常充分。它有着极好的卖相,黄渤、沈腾、徐峥是当下最红的三张喜剧脸,哪一个单拎出来都能扛票房,宁浩一次集齐了三张王牌,演员的超豪华配置从一开始就彰显了电影在票房上的雄心。剧情欢乐而应景,电影院里的阵阵笑声,也说明了宁浩在精准挠到观众笑点的能力上仍然“宝刀未老”。
宁浩是非常成功的商业片导演,除了《黄金大劫案》,几乎没在票房上失过手。《疯狂的外星人》大概率会延续这种成功,截止到2月6日晚,《疯狂的外星人》在“淘票票”上的实时票房为6.8亿,领跑春节档。
从数字上来看,宁浩依然成功,却也令人失望。不到一天的时间里,《外星人》在豆瓣上的评分从7.2掉到了6.6,超越6.8分的《黄金大劫案》,创下宁浩作品的新低。
截至2月10日该电影的豆瓣评分。 图 / 网络
大部分的批评集中在剧情的逻辑漏洞上:外星人掉落地球的原因是因为愚蠢的C国宇航员拍了抖音;明明知道外星人可以死而复生,黑色的能量环是它力量的来源,沈腾依然把能量环扔进了装着外星人的药酒瓶里;外星人死而复生,所有的矛盾即将爆发,它却轻飘飘地说了一句“都在酒里了”,醉醺醺地离开了地球。所有的冲突如鲠在喉,仓促落幕。
宁浩说,他在电影里唯一批判的东西是高傲,这种批判是通过小人物的命运转折、通过地球人和外星人的权力关系互换来实现的,鄙视链不断发生反转,上一秒黄渤和沈腾还在得意地驯养外星人,下一秒就变成了外星人暴力下的蝼蚁。如果剧情足够严密,这种解构将是有力的,但观众看到的是,黄渤、沈腾甚至外星人的命运转折靠的不是严谨的情节设置和命运的阴差阳错,而是投机取巧的剧情漏洞,是角色莫名其妙的“脑子一抽”。最终,宁浩把荒诞和解构建在了流沙之上,看上去摇摇欲坠。
《疯狂的外星人》剧照。 图 / 网络
这些漏洞如果出现在一位新人导演手上,大概观众会用更宽容的眼光来对待。但它们出现在了有“鬼才”之称的宁浩身上,不能不让人遗憾。在《疯狂的石头》和《疯狂的赛车》里,宁浩曾掌控过最多6条叙事线,依然保证了较高的完成度。在《疯狂的外星人》里,他放弃了多线叙事,选了更平易近人、更不容出错的单线叙事,却犯了如此多的低级错误。如果不是功力退步,大约就是做了取舍,取的是更大范围观影人群的需求,舍弃的是黑色喜剧的内核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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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会说,一个喜剧为什么要求那么高?笑一笑就好了啊。宁浩拍的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喜剧,让他功成名就的是黑色喜剧。这种类型片有喜剧的外表,内核却是悲观的存在主义:在一个荒诞的世界,人与人的交流是极其困难甚至不可能的,在命运面前的挣扎也是徒劳的。《2001太空漫游》的导演斯坦利 • 库布里克曾说:“黑色幽默就是阴郁的幽默,绞刑架下的微笑。”
《疯狂的外星人》是宁浩花了八年时间要做的事情,剧本几易其稿,想必追求的一定不是“笑一笑就好了”。他在片头提及电影改编自刘慈欣的《乡村教师》,冲着刘慈欣去看电影的人会觉得奇怪,因为影片的故事和气质已和《乡村教师》相去甚远。
我看完电影,忽然明白了他为什么要提《乡村教师》,那是他想保留的内核。《乡村教师》展现的是一种宏大的绝望下力量的转换,在高等文明俯视下的地球不堪一击,拯救它的不是精英们,而是会背诵“牛顿三定律”的贫穷学生。宁浩想要展现这种荒诞,一切都是不确定的,高高在上的有可能会坠入底层,被人践踏嘲笑;底层摸爬滚打的,也有可能在阴差阳错下站上鄙视链的顶端,把更高级的生物当成猴子驯养。在这种不确定性面前,机关算尽没有用,反复筹谋没有用,身份没有用,地位没有用,在命运的绞刑架下,失意的小人物只能笑一笑。
这种无法把握的不确定性是黑色喜剧的逻辑内核,南京艺术学院副教授陈捷曾在《宁浩的类型与意义》里总结过:“命运的阴差阳错让黑色喜剧的人物们活在毫无头绪的世界里,在命运中随波逐流。一些人飞来横祸,另一些人因祸得福,偶尔‘瞎猫也能逮着耗子’。决定人物命运轨迹的不是那可怖的‘决定性力量’,而更像是捉摸不透的各种‘巧合’所引发的‘蝴蝶效应’。这种‘宿命的滑稽剧’与后现代哲学中一种因果关联意义的断裂有关。即虽然这个世界因果相连,但却完全没有所谓的‘因果报应’。由此,行动的意义、存在的价值也随之消解,这就是黑色喜剧中荒诞感的核心意义。”
这种逻辑在宁浩过往的作品里都有体现。《疯狂的石头》里,包世宏机关算尽抓不住贼,最后在电梯里意外逮着了小偷;《疯狂的赛车》里身手高绝的毒贩却栽在两个毫无经验的农民手里,结束自行车职业生涯的耿浩在亡命途中拿到了比赛第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以让人无法辩驳的方式发生,滑稽和荒诞在此产生和建立。而在《疯狂的外星人》里,不可抗的阴差阳错出了差错,有了漏洞,于是鄙视链的扭转不能成立,构筑于其上的命运残酷和荒诞也不成立,因果在此断裂,宁浩想要的解构也就无法完成。
《疯狂的石头》官方剧照。 图 / 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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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狂的外星人》打出了“疯狂系列十二年”的噱头,但不能回避的事实是,在《疯狂的石头》过去12年后,宁浩依然没有完成自我超越,没能破解“出道即巅峰”的宿命。在靠《疯狂的石头》获得第12届华表奖最佳新人导演奖和第7届华语传媒大奖最佳导演奖之后,宁浩没有再获得任何主流奖项。他在票房上越来越成功,表达却越来越令人失望。
商业和艺术从来是个两难,宁浩很早就做了取舍。他最初的作品是两部艺术片《绿草地》和《香火》,反响不错,有三个机会找到他,前两个都是命题作文,一个是法国方面找他继续拍文艺片,另一个电影类似《香火》,是商业和乡土题材的结合,第三个选择是刘德华给的,出三百万,让宁浩想拍什么就拍什么。宁浩最终接受了刘德华的橄榄枝,拍了《疯狂的石头》。
在资金充足且选材自由的前提下,导演的选择就是内心真实诉求的体现。在宁浩和影评人林旭东的对谈书《混大成人》里,宁浩这样解释过自己的动机,“我肯定不用发愁以后再找不到钱来拍《绿草地》或者《香火》之类的电影,可是我一直想干的事是商业片,很难说服投资商来投资这种电影……我的想法就是拍一个商业的电影,不想拍一个文艺的电影。”
林旭东:“为什么你想拍一个商业的电影?”
宁浩:“不为什么,我就是喜欢那样的。”
林旭东:“但你头两部电影不是这样的。”
宁浩:“我也不能说我不喜欢文艺片,但是任何一个艺术家或者任何一种艺术家,你都希望你的艺术交流是广泛的,而不是一个窄口的交流。”
宁浩一直目标清晰,他不满足于小众的文艺片,要寻求更多更广的观众。2006年,投资300万的《疯狂的石头》创下了3000多万的票房奇迹。发行方是中影集团,韩三平看了片子,很有魄力地拍板,发一百个拷贝,当时还是传统的发行方式,一个拷贝要一万块钱,一百个拷贝是宁浩想也不敢想的数字,同年上映的《无极》也才发了三百个拷贝。韩三平后来很悔恨,要是做三百个拷贝,这个电影当年就能过亿。
即使没有过亿,那部片子依然是成功的,黄渤一战成名,徐峥完成转型,这些电影里的小人物们后来成为本土喜剧电影的顶梁柱。声名猝不及防地降临,宁浩马上开始筹备《疯狂的赛车》,这部电影几乎完全复制《疯狂的石头》的叙事结构,1100万的投资,取得了1.3亿的票房。很多年之后,宁浩在《混大成人》里说:“我的出发点改变了,不是有感而发……做《疯狂的赛车》的出发点不是从电影创作本身的角度出发,而是从市场的角度出发。”所谓市场是指,宁浩想试验同类型的片子是否可以复制,以及一千万以上三千万以下的片子是否可以赚钱。
多年之后,宁浩告诉林旭东:“它(《疯狂的赛车》)的创作性和表达欲都很低,没有什么表达的欲望,没有什么想说的事儿,纯技术性的一个活儿,用技术化的手段做了一个产品。票房是成功的,类型复制也算做成了,可是在创作上是失败的。”
选择商业或艺术并没有道德上的高下之分,在各自的评价体系里,好电影永远是好电影。如果在宁浩的自我评价体系里,《疯狂的赛车》是失败的,那么《疯狂的外星人》想必不会得到比《疯狂的赛车》更高的分数。
宁浩似乎正在失去早年电影里那种天马行空的自由。在电影尚未被资本和明星绑架的前夜,很多导演拍出了此生最好的作品,即使后来看去笔法拙劣,依然是真诚而纯粹的。宁浩的处女作《绿草地》讲了几个天真的蒙古少年和一个乒乓球的故事,现在看来,依然是个清澈动人的好故事。那会儿的宁浩一无所有,和剧组在茫茫的草原上待了五个月,很多人挨不住,离开了,最后剩下十个人,四辆破车,宁浩不得不让司机当了制片主任,司机名字叫做耿浩。
后来的后来,耿浩这个名字出现在宁浩的大部分电影里,是《疯狂的赛车》里的赛车手,也是《疯狂的外星人》里的臭耍猴的。宁浩早已不再身处孤立无援的草原,他一步一步走来,一点一点收敛疯狂,终于坠入了世俗的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