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妮·莫里森逝世:用语言解放被淹没的声音(组图)
正如所有伟大的作家一样,他们不会用光明灿烂的语言去宣诉自己的民族骄傲,而是会透过国家历史上的伤痕,让全世界都能感受到,那好像也是我们会具有的伤痕。
Toni Morrison(托妮·莫里森),美国最伟大的作家之一,甚至也有人认为“之一”都可以省略。
前几天,她刚刚离开这个世界,走的时候88岁。
托妮·莫里森,美国黑人女性作家,世界文学最重要的作家之一,曾于1993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她离世的时间其实相当特殊,正好发生在美国接连几起与种族关系相关的枪击案之后,又正好是美国现任总统特朗普因发表过一些涉及种族和性别歧视的言论被多人抨击的时刻。
莫里森这位美国黑人女性作家,她的离世也让大家重新拾起她的那些文学遗产。可以说,她的离去就像是一次对美国国家的良心的提醒和呼唤。
当年,奥巴马还时任美国总统的时候,莫里森曾经从奥巴马的手中接受了总统自由勋章,这是美国国家给出的最高平民荣誉,而且获奖者并不限于美国公民。
莫里森去世后,奥巴马这位出了名喜欢读书的前任美国总统也在自己的Instagram上发表了对托妮·莫里森的哀悼。
开头第一句奥巴马就说到,“Time is no match for Toni Morrison. In her writing, she sometimes toyed with it, warping and creasing it, bending it to her masterful will. ”
很多人也因此想起平时碰到任何大小事都要推特的特朗普,这时候又会有什么反应呢?大家纷纷猜测,恐怕他并不会有什么反应,果然的确也没有。也有人认为,特朗普大概连托妮·莫里森是谁都不知道。
1.文字犹如“爵士乐般诗意”,力量却似成熟的狮子与老鹰
还是说回莫里森。这位作家虽然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在当代世界文坛上可谓举足轻重,可是在国内能够好好去了解她,读她的作品的人却并不是那么多。
许多读过她作品的读者会认为,似乎很难进入她的作品,有人会认为那是因为她的写作太过魔幻。
有豆瓣网友就评论道,这种魔幻就好像是马尔克斯的“魔幻写实主义”一样。但我并不认同这种说法,我甚至认为“魔幻写实主义”这个词在中文世界已经被过分滥用。
托妮·莫里森的文字风格,跟马尔克斯的魔幻写实其实有相当大的距离。用我自己的说法,我认为莫里森的文字,那是一种“爵士乐般的诗意”。
这是一种经过刻苦锻炼后所具有的写作才能,迸发出了一种由于充分掌握写作技艺,而具备了自由自在飞翔的状态。
在她一些最有名的著作中,比如《宠儿》这部作品,你甚至能够听到各种声音组成的一曲交响乐。
又比如,在《所罗门之歌》里,你能够看到她写作的散文,简直像《圣经》里的文体,带着一种神启似的肯定的语言。
她的写作跟所有我读过的其他英语写作者都不一样。莫里森在写第一本小说的时候,其实已经39岁了。这使得她和其他作者非常不同,而且她是在离婚之后才开始尝试写作。
她的写作晚于很多作家,而她的“少作”是不存在的。别的作家的第一本书写得再好,难免有时候会让读者闻到一丝“青草的味道”,但是托妮·莫里森不同。
她一出手,你就能看到,这是一个非常成熟的“狮子与老鹰”,带有一种非常强大的火力,自由自在地在天空翱翔。
她的这种语言的力量,使得她早在真正的死亡向她扑面而来之前,就已经见识过死神的面孔很多很多次了。
2.解放那些被历史淹没的声音
我们在她的好几部作品中都能够读到,死亡往往只是各种叙述中段的一部分。
这时候你就会意识到奥巴马那句话的准确——在她的作品里,死亡并不能抹杀掉什么,时间对她而言是不重要的,或者至少,她笔下的时间,并不是传统意义上一般的线性的时间。
在她的写作之中,过去与现在往往是能够被穿透的,被交融的。
为什么?因为过去留给我们的,当然是种种历史,但是平常我们在教科书上读到的那种“大历史”,往往抹杀了太多被历史的洪流席卷而去的平凡人的心声。
这些声音在哪呢?托妮·莫里森就是要用语言,从历史之中去把那些曾经被淹没的人们的声音逐一解放出来,让现在的人都能够听到。
她之所以能够做到这一点,当然是靠着她极其强大的想象力。
她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在所有能帮助我们摆脱隔离、摆脱种种不幸的那些可贵的资源里,最重要的其实很少,但它们却非常有利——那就是语言、想象力以及经验。
用想象力把往昔的经验呼唤出来,就好比替过去招魂一样,然后用语言把它们逐一命名出来。
这样一种“语言”是什么样的语言?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都能够威胁我们,有很多那些喊不出名字的东西会让我们害怕。
莫里森曾在1993年她获得诺贝尔奖时发表感言说,“语言可以保护我们,保护我们离开那些所有能够伤害我们的东西。可是有时候能够伤害我们的东西,其实正是语言本身。”
所以她也在获奖感言中说到:“语言会被权力利用”。
“在表面上非常可敬的爱国主义的外衣下,常常蜷曲着法西斯主义的根;语言会‘煽动’,被人屠杀而且屠杀他人;将来还会有更多迷惑人心的伪经验主义语言被巧制出来,把有创造性的人类心灵禁锢在卑微和绝望的牢笼之中。”
莫里森这位作家其实非常强调政治的作用。无可否认,她在美学上达到的成就是极高的,但她也始终认为,所有伟大的作品都要在政治上和艺术上同时达成目标。
即便莫里森并没有在每部作品里都开宗明义地谈及政治,但是那种广义的政治效果却是无处不在的。
3.种族主义的“功能”之一,是让你不断解释自己存在的理由
关于莫里森作品广义的政治效果可以这么解释,首先,她作为一位黑人女性作者,当年她尚在兰登书屋担任编辑的时候就已经很特别了。她是兰登书屋第一位身为黑人女性的高级编辑。
在她还是编辑的时候,她就曾经编辑出版过好几部非常重要的非洲作家的作品,比如索因卡、比如阿契贝。同时,她还发掘和提携了许多美国下一世代的年轻黑人女性作家,比如安吉拉·戴维斯。
莫里森之所以如此强调发掘黑人及女性,主要的理由当然是因为他们的经验和声音本就是被压抑的。而且压抑到了什么样的地步?
这又不免要提到为什么莫里森在中国常常会被人忽略,恰恰就是因为她的这种身份。
在中文世界的阅读市场里,女性作者的性别角色往往是被定型的。
比如读者对女作家常充满各种想象,假如是一位年轻女作家,就会被称为“才女作家”;假如是一位成熟的女作家,读者则会期望她写出一些所谓成熟女性“该写”的东西。
但如果是一位黑人女性作家,就时常会被归类至“第三世界文学”,哪怕是英美世界里的黑人作家,仿佛都不在我们的眼界之内。这种文学世界里的“种族歧视”,比我们想象的严重得多。
那么,到底什么叫做“种族主义”?托妮·莫里森曾经这样解释,她说,种族主义最严肃的功能之一就是让你分神,让你分心。它总是迫使你没有办法好好完成自己的事情,总是要让你不断去解释些什么,解释你存在的理由。
“有些人会说,你根本没有什么自己的语言,然后你用了20年去证明你真的拥有一套自己的语言;有些人会说,你的发型处理得不太对劲,然后你就必须要用一些科学解释,来证明你的发型是对的;有些人会说,你没有艺术,然后你又要努力证明给他们看,你有艺术;有些人会说,你们黑人的历史上没有王国,没有一个像样的帝国,所以你又要证明给他们看,其实你们也有王国。
但是,这里面没有一件事是必要的。”
又有些人批评莫里森说,为什么你总在写女性的故事,总在写黑人的故事?
而莫里森的回答非常巧妙,她说,“我从来没有问过托尔斯泰,为什么你不为我这个成长在爱荷华州的黑人小女孩写作?我从来没有问过乔伊斯,为什么你总是要提到都柏林和天主教?我没有,永远没有。所以我非常不明白,为什么我总是被人要求要去解释,或者我该写一些关于亲爱的读者你们自己的生活。”
事实上,托妮·莫里森也并没有只局限于写她自己的小小生活。
4.不只是属于黑人和女性的作者,也是属于我们每一个人的作者
莫里森在普林斯顿大学教书的时候,最常教育年轻人的一句话就是,“你不要再写你自己那小小的可怜的生活,去写一写比你更大的东西,写一些别人的生活,写一些外面的世界。”
2003年,托妮·莫里森在普林斯顿大学演讲
所以她甚至连别人邀请她写自传的请求都推辞了,因为她认为没有必要,也不是太愿意谈论自己。
就连关于她的一部纪录片,涉及的也不仅是她自己小小生活的经验和记录而已,而是黑人的经验、女性的经验。当她深入到这些素材之中的时候,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呢?
你可能无法想象,曾经有一位在美国念书的津巴布韦女性作家,在和自己的妹妹打越洋电话的时候,她们讨论起托妮·莫里森的作品,她们会在午夜隔着电话哭泣。
关于托妮·莫里森的纪录片《托妮·莫里森:我的碎片人生》
莫里森的作品就具有这样的感染力。而且,这种感染力绝不只限于黑人和女性读者,同样也能够触动到我们中国人。
为什么?那是因为莫里森能够通过她的作品让我们看到,这个世界上所有受伤害、受侮辱的人,他们究竟在怎样生活着,他们究竟在想些什么。
除此之外,莫里森还曾经写过几部给儿童的作品,在这些作品里,很有意思的是,她也并没有把儿童当成是“幼稚”的代名词。
相反,她非常尊重孩子们的智力以及他们的尊严。
这些作品虽然是写给孩童的,但是一样值得所有成年人去阅读,因为它让我们发现,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东西,其实都是以爱的名义去造成的伤害。
莫里森曾经说,“很多人以为自己拥有完美的童年,但我怀疑即便是那种情况,他们幼年时都曾经饮下几滴毒药。而这些毒药在将来会影响他们的为人处事,在他们不知不觉中表达出来。”
这种毒药是什么?就是在童年阶段,我们的长辈,我们的父母曾经以“爱”的名义强加在我们身上的很多东西,这些东西都有它的阴暗面,使得我们带着这种阴暗的伤痕成长一生。
所以,莫里森不是一位只属于美国的作家,不是一位只属于女性,也不是一位只属于黑人的作家,她是属于我们每一个人的作者。
5.所有人和事都可以脱离被附加的定义,语言因此是自由的
正如所有伟大的作家一样,他们不会用一些非常光明灿烂的语言去宣诉自己的民族骄傲,而是会通过国家历史上的伤痕,去让全世界都能感受到,那好像也是我们会具有的伤痕。
不仅如此,托妮·莫里森还具有同情心和更广博的大爱,让我们在这些布满创伤的历史中看到一丝希望;在缺乏爱的世界里,让我们仍然能够感受到、找到爱。
没错。爱,是莫里森的作品里非常重要的一个主题,你甚至可以说这是她所有作品都涵盖的一个主题。
但是这种“爱”,恰恰是要在非常现实、而且非常残酷的世界里才能够凸显出来。
有时候就是在最残酷的场景中,让我们看到爱;又或者是因为爱,我们才会干下最残酷的事情。
比如莫里森最有名的作品《宠儿》里有一个片段,我想也是所有读过的读者都难以忘怀的一段情节,就是那位黑人女奴塞丝,因为害怕自己的女儿长大之后也会跟自己一样,成为一个备受压迫的女奴,于是毅然亲手杀死了自己刚刚会爬的幼女。
《宠儿》 托妮·莫里森/南海出版公司/2013
那个场景,可以说是文学史上我读过最为残酷,但是又最为美丽,也最让人揪心的一个场景。
它的残酷是因为它是以爱的名义生发而出的。
所以,如果你仅仅认为托妮·莫里森只是一位美国黑人女性作家,那就太狭隘了。
恰好托妮·莫里森在《宠儿》里提过这样一句话,她说,
“Definitions belong to the definers, not the defined.”
定义是什么?定义是属于定义者的,而不是被定义的人。
我们很喜欢对世界之中的万事万物下定义,但是这个定义都是被我们附加上去的,而不是那些被我们定义的事或者人自己的。
所有的人和事都可以脱离我们定义的范围,语言因此是自由的。
有一位在美国以英语写作的华人女作家李翊云,也是美国的华人文学当中最重要的一位作家之一,她就曾经译述,自己当年读托妮·莫里森,对她而言一个重要的经验就是——
要摆脱所有继承的对自己生命以及历史的界定,要找出那些在既有的大历史叙述和种种的政治界定之外的经验。
能够勇敢地带着批判的眼光,甚至超越批判的心态,去如实写作,揭露一些国家历史中难堪的经历和往事,这些作品往往才能具备强大的力量。
由于有这样的作品,有这样的力量,对于托妮·莫里森我们可以说,时间对她而言的确不算什么,她好像早就超越了时间。
莫里森还有一句话,也是在当年获诺贝尔文学奖时演讲辞里的一句,她说,我们会死,死亡就是生命的意义,但同时我们还会使用语言。
语言是什么?语言可能就是量度我们生命的指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