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特朗普被判性侵,许多人却认为他是受害者(组图)
作者丨黄非
全球史专业学者
前不久,纽约曼哈顿地区联邦法院的陪审团一致裁定,特朗普性侵、名誉损害专栏作家E.Jane Carroll的控诉成立。被告方需要向原告赔偿500万美元。
在两性关系上的公开履历,特朗普甚至难以达到一般人的标准:多次结婚,出轨,离婚;孜孜不倦营造自己“无可匹敌”的性能力和性魅力的公众形象;在他漫长的公共生涯中,面临两位数以上的性侵害指控,并被多次曝光在公私场合发表针对女性的粗鲁言论。无论于公德还是私德,他都和共和党宣称崇奉的“保守主义”品行相距甚远。
但是,在主流媒体和法律攻势不断揭示其丑闻的当下,特朗普不但继续牢牢掌控着选民基础与政治机器;甚至在声誉不断下降的情况下,还能继续提升自己在保守派选民中的声望,几乎不费吹灰之力接管了共和党的纲领和方向。
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拥护一位形象败坏的前总统?为何美国社会不仅容忍这样的政客,甚至还越来越多人拥护?
性侵丑闻下的特朗普:声誉下降,民调上升
特朗普本人在审判全程没有到场,仅录制了视频否认一切指控。特朗普宣称自己“从不认识这个女人”,她的一切叙述都是“假话”、“编造”,法院的审判过程和结果“不公正”,是对他本人的“猎巫”。在判决下达后,其代理律师当即表示不服并决定上诉。
案件肇始于2019年。当时,Carroll在新书中宣称,1996年春天,自己曾在纽约第五大道一家百货商店的试衣间被特朗普“强奸”。对此,后者激烈否认。在特朗普被推特封禁之后,他转战保守派的“Truth Social”社交平台,在该平台上继续辱骂攻击Carroll。虽然由于“性侵”事发久远,按照常理已经过了起诉时效,但根据纽约州的一项保护性侵受害者的特殊法案,Carroll仍然找到机会将这桩旧案搬上法庭。
陪审团最终做出有利于原告的裁决,和前总统在这个方面不光彩的形象与“前科”也不无关系。但无论是他的支持者还是反对者,都不大会因为这次判决改变对他的印象。
实际上,这种判决可能更加巩固特朗普在支持者眼中“斗士”和“受害者”的形象,进一步提升他们的忠诚度。今年3月,纽约曼哈顿地区的大陪审团决定针对特朗普潜在的竞选资金欺诈提起“刑事控诉”,这不但创造了头一遭美国前总统被刑事指控的历史先例,更是在共和党选民、活动家甚至民选官员中激起了强烈的愤怒与不满。他们认为,这是赤裸裸的政治迫害与捏造。
以极端和激进著称的共和党众议员马乔里·泰勒·格林,甚至用纳尔逊·曼德拉与耶稣来比附特朗普。在去年12月中期选举大败之后,曾经一度在共和党民调中落后弗罗里达州州长德桑蒂斯的特朗普,支持率稳步回升。在5月8日YouGov的最新民调中,前总统在共和党选民中的支持率高达48%,远远超过排名第二的佛州州长的28%。
去年(2022)美国中期选举后共和党表现大大不如预期。许多对2020大选公正持怀疑态度的共和党候选人,虽有特朗普的背书,却纷纷败下阵来。而共和党政治新秀,弗罗里达州长德桑蒂斯则轻松大比分赢得州长重选。在选后一个月德保守派民调中,德桑蒂斯以52%的支持率力压特朗普的38%。
坊间一度盛传特朗普对共和党的控制终于开始松动,保守派政治将跨过特朗普这道“坎”迈向新的方向。但是这一预判随着2023年的到来迅速落空。早在今年二月,两人的支持率就已经几乎打平,从三月开始,特朗普在保守派中的支持率开始稳步反超德桑蒂斯,这一趋势在曼哈顿地区检察官宣布刑事控诉特朗普后继续加速,两者在保守派中的支持度差距越来越大。
根据CBS News最新的民调(5月1日),特朗普在共和党选民中以58%的支持率大幅领先德桑蒂斯的22%支持率。尽管有不少共和党选民对特朗普感到厌倦,但大多数保守派(63%)仍然相信2020年选举中的拜登“胜之不武”,哪怕他们中差不多一半承认并没有证据来支撑他们的说法。
特朗普是如何做到的呢?将这一切都归结于共和党选民和政客的“虚伪”或“愚蠢”,是一种很有诱惑力的回答;但是,这种简单化的印象式判断,忽略了背后更值得关注的政治机理与心理效应,无助于对抗政治谎言与社会极化。
被主流媒体围剿反而是特朗普的军功章?
在今年4月YouGov所做的调查发现,相对于自由派而言,保守派对主流的媒体有着强烈的不信任态度。而在这一不信任中,文字或者以阅读为载体的媒体,又是不被信任的重中之重。
即便是被称作是“右派”报纸的《华尔街日报》、《国民评论》、《华盛顿观察家报》,其在自由派中的信任度,也大过在保守派中的信任度。而共和党选民所信任的媒体,都更倾向于“多媒体”的电视台、图片风格的网站(如布莱特巴特新闻)。
这一事实反映了(后)特朗普时代,保守派文宣将针对整个美国建制机构的总体不信任感当做自己的行动方针。政府、法院、智库还有媒体,被当做是“迫害”保守派事业,尤其是他们的“自己人”特朗普的工具与“深层国家”利益共同体。在这样的观念和思维范式之下,主流新闻媒体所传达的事实与设置的议程,就很难改变保守派选民对事件的人物和认知。
特朗普被主流媒体围追堵截,反而成了他的军功章和受难薄,是他和同样被这些“精英”欺负的“普通美国人”站在一起的证据。
大多数保守派选民所信任的更加“生动”的信息传播渠道,无论是社交媒体的熟人网络,还是图克·卡森在福克斯新闻台上的节目,都更深地抓住了他们对世界的情感反应与认知框架;知识分子和中产专业人士所热爱的《经济学人》、《纽约客》,无论具体立场如何,都被视为全球主义者高傲的体现,而报以怀疑的目光。
早在2021年,美国政治学家Richard Hanania就观察到了类似现象。他认为,保守派和自由派对信息渠道的偏好,反映着人群中两种深刻的、基本的类型区分,而这种区分又体现在不同的政治群体对保守派和自由派政治倾向的不同偏好之上。
简单来说,自由派热爱“阅读”,体现人群中更注重思辨能力、观念、抽象思维的那部分人。自由派政治的特点,更看重意识形态的纯洁与一贯,更倾向于从抽象的道德观念与理论出发去改造世界,也更愿意为了自己的立场而牺牲短期政治收获。他们的立场,可能会随着时代演进越来越“极端”,但更少前后矛盾与失忆健忘。
为何有那么多人拥护形象败坏的前总统?
反过来看,保守派热爱“电视”,体现的是人群中更靠近我们狩猎-采集前辈本能(也就是所谓“普通人”)的那部分。相对于抽象观念和立场,保守派更看重感情与人际连结。相对于道德的纯洁与政策前后一致,保守派并不排斥在政策上来回翻覆,在辩护理由上见机行事。
保守派在2003年支持布什政府全球“输出民主”,大打所谓“反恐战争”;当下的共和党的候选人则纷纷宣称要“终结永不停止的战争”。2011年,茶党为了反对奥马巴医保近乎“揭竿而起”;如今,共和党最受欢迎的候选人特朗普前总统,把“试图削减社保开销”当做武器攻击自己的竞争对手。
比起政策上的具体细节,保守派的选民更看重“我们”(好人)相对于“你们”(坏人)的斗争。“我们的人”和“我”类似,与“我”心意相通,关心我的利益和感情;除此之外,一切都没那么重要。特朗普有着敏锐的政治直觉,牢牢抓住了保守派选民的情感杠杆。具体的政策和施政纲领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表演、形象塑造与感官刺激。
Hanania进一步认为,如果说塑造自由派政治动力的是处在“中层”的意识形态家与专业活动分子,那么塑造保守派政治动力的就是处在底层的“群众”与处在顶层的“魅力型领袖”。这一政治风格的不同,古已有之;但在社交媒体与信息手段高度发达的当下,有了更极端的发展与分化。这也部分解释了为何曾经深具影响力的美国“保守派知识阶层”(可能除了联邦党人协会)地位越来越尴尬:他们的生活方式与思维习惯与保守派活动家与基层选民愈发脱离,而他们的意识形态与政策立场又与主流自由派格格不入,只能夹在两者之间,上下为难。
常年混迹于电视和小报世界的特朗普,无疑拿捏起“观众”(选民)驾轻就熟。当今年二月,一列装载化学品的火车在俄亥俄州脱轨之后,特朗普当机立断访问了事故地点,不放过任何机会塑造自己的“亲民”形象。
和“茶党”是通过共同的意识形态与政策纲领团结起来不同,特朗普更喜欢通过提供专门慰问、帮助的方式来和共和党政客与民选官员拉近关系,这就在收割忠诚和支持的竞赛上领先了给人以“书呆子”印象的德桑提斯大大一头。
再者,保守派思维方式中注重实用主义和便宜行事的那一面,有时也会体现为机会主义与不讲原则。哪怕是私下里不赞同特朗普的德行与政策,许多共和党“大腕”也并没有足够的政治洁癖与之“割席”,而总是盘算着自己每一步动作在下一次选举中的政治得失并给出相应动作。
正是如此种种分别看来无非是合情合理的政治计算和难以苛责的自然人性,在特定的技术条件和社会经济状况的催化下,捧起了特朗普现象。
仅仅关注他个人的成败和命运,就容易错失更大的格局与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