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大学大礼堂七日祭:那场大火,原来烧毁了很多人(组图)
今天,是母校河南大学大礼堂,突遭夜火、毁于一旦的七日祭。
作为曾在河大读书4年,很多次急匆匆闯进大礼堂的怀抱,无数次穿越过大礼堂的正面、侧面和背面的河大人,我在过去7天里,大病了一场。
这场病,是从5月3日早上,我看见大礼堂突遭失火的噩耗,看见古朴秀丽的大礼堂,被烧成焦黑丑陋的残骸,看见古色古香的百年母校,因痛失大礼堂而变得陌生忧伤,开始发作的。
▲河南大学大礼堂火灾现场图
我浑身无力,头晕心慌,双手抖个不停,甚至连写字的笔都没法握住。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浑身酸疼,又无法入眠。
那些曾经以为早已忘却的往事,犹如昨天刚看过那场电影的新鲜片段,如此清晰又如此急切地向我走来,一遍遍提醒着我:
忘却,是一场背叛。
我和大礼堂的第一次相见,是在1999年9月。
那个阳光洒满整条明伦街的夏末秋初,我和我当时走路还健步如飞的父亲,扛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去河南大学报到。
▲河南大学南大门
我们父女带着一路的灰尘与疲惫,坐火车坐汽车坐公交车,终于来到河南大学南大门——如果记忆没有欺骗我,那时河大只有明伦校区一个校区。
因为家里没有箱子,大包小包的所有行李,都被我和父亲扛在身上。
所以,我找到学校后第一个迫切的想法,是赶紧找到宿舍,把父亲和我从重负里解救出来。
我壮着胆子,用夹杂浓重口音的普通话,询问门口的保安:“历史系女生的宿舍楼,在哪里?”
保安大手一挥:“去大礼堂问,那里设有每个系的新生接待处。”
就这样,犹如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我和父亲,沿着南大门和大礼堂之间的那条宽阔的中心路,一路慌张一路好奇地穿过出版楼、小礼堂、7号楼、东十斋,来到了宽阔喜庆的大礼堂广场。
▲林伯襄先生塑像
▲7号楼
▲东十斋一角
广场上彩旗飘飘,横幅满满,学哥学姐们露出一张张热忱自信的脸。
听到我的询问后,院系负责接待的学哥,把手往大礼堂背后一指:“历史系女生的宿舍,就在大礼堂后面的5号楼。”
从此后,大礼堂后面那栋写着依稀可见的“打倒修正主义”6个大字的5号宿舍楼,就成了我在河大的“家”。
我不管去南门逛街,去西门吃小吃,去东门看城墙,还是去食堂打饭,去开水房打水,去操场锻炼,去图书馆学习,去十号楼上晚自习,都会和大礼堂一次次擦肩而过。
▲大礼堂正面
那时候,我极少停下步履匆匆的脚步,仔细地多看大礼堂两眼。
也或许,盲目的自信,让我确信:
我看与不看,大礼堂都会在那里,不离不弃,不悲不喜。
开学第一课,是军训。
巧的是,我们历史系军训的地点,仍在大礼堂广场。
教官是开封军区来的二十啷当岁的年轻军人,时而严肃得要死,时而搞笑得要命。
我本来就长得黑,被大礼堂上空的太阳暴晒两周后,更是黑得可以到非洲去选美。
▲春天的大礼堂
自卑让我对同样穿着迷彩服却掩饰不住好模样好身材的女同学,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妒忌。
但,我年少时又是无比渴望赢的人。
所以,军训第四天还是第五天,我就写了篇文章投到校广播站,当天就被采用播放出来。
高兴得我们的辅导员,站在大礼堂的台阶上,面对全年级的同学提问:
“咱们年级,是不是有个女生,叫刘辣?”
是的,我们辅导员是信阳人,“娜(na)”和“辣(la)”不分。
他这一行为导致的严重后果是,我不仅如愿得了一个叫“辣辣”的外号,而且偏执而疯狂地迷上了写作。
大学四年,大礼堂见证了我充满拧巴又闪耀荣光的读写人生。
▲古朴典雅的大礼堂
多少个中午,我端着饭盒,从宿舍去食堂,经过大礼堂后面那条绿树掩映的道路,都听见校广播站的播音员,正在念我的稿子。
多少个晚上,我从图书馆出来,经过大礼堂的西侧门回五号楼宿舍,把改了20遍或30遍的一沓稿子抱在胸前,都憧憬地像抱着一个妙不可言的梦。
多少个清晨,我把终于改好的稿子,装进信封里,贴好邮票,小心翼翼投到大礼堂后面的邮筒里时,都像一个思春的少女给她的情郎寄去羞涩的情诗……
那四年,我有过多少自卑与叛逆、迷茫与突围、读写和梦想,大礼堂都知道。
她当然没有嘲笑过我的无知和妄想。
她只是在春天的花、夏天的树、秋天的落叶和冬天的飘雪里,静默陪伴着我。
▲落雪的河大大礼堂
看我如何通过一篇篇幼稚的文字,去一点点生长内心的自信。
看我如何通过一步步的丈量,去一寸寸清晰模糊的未来。
我大学时,有个要好的女朋友,她性格和我完全不同,是个好看又安静的女孩子。
我们经常形影不离地围着大礼堂、5号楼、体育馆和小花园,漫无目的地转悠。
我至今记得,很多个或温热或寒凉的夜晚,我俩坐在大礼堂面朝5号宿舍楼的侧门台阶上,一会儿仰头看星空,一边低头说忧伤。
我们说过的悄悄话,大礼堂也都知道,比如暗恋过哪个男孩子,比如特别讨厌哪个男同学,还比如在西门外巷子里遇到了一个看见女生就脱裤子的死变态……
▲大礼堂的侧门
后来,她去了上海工作。
我几乎每年都会借着出差的名义,去上海看她。
我们肩并肩走在热闹的上海街头,聊起故人故事故地时,必然有大礼堂的身影不停闪现:
那一年,“水木年华”来大礼堂演出,我们站在雨里举着荧光棒开心地和卢庚戌一起唱《一生有你》;
▲那些年,我们一起听过的《一生有你》
那一年,《切·格瓦拉》话剧来到河大上映,我们一起坐在那可容纳3000人的大礼堂内,跟随台上热血昂扬的台词,去追寻何谓革命英雄主义;
▲在大礼堂看过的《切·格瓦拉》演出
那一年,我们毕业,遇上非典,各奔东西,离校前一天手牵手、背靠背地在大礼堂前拍了合影,她穿着黄色的T恤,我穿着红色的T恤,像极了两朵开得绚烂又狂野的花……
▲河大礼堂内部
我们入校的典礼。
我们入党的宣誓。
我们离校的告别。
我们毕业十年的合照。
我们N多场学校演出和学术讲座……
大礼堂都有见证。
大礼堂什么都没有说,但我们又分明感受到,大礼堂倾听过我们,拥抱过我们,叮嘱过我们,教导过我们,守望过我们,至今仍深爱着我们……
以沉默。
以宽容。
以接纳。
以深情。
在一代代河大人心目中,母校的大礼堂从来不是严谨又生硬的新闻报道里,“中西合璧高校老建筑的典范”“快迎来90岁的国家级文保建筑”“百年河大独一无二的古建筑群的领头羊”……
在每个河大人心中,大礼堂都是一场不能忘却又无法对外人诉说的复杂记忆。
▲大礼堂是我们记忆的一部分
这记忆,是我们入校报到那天,从南大门走向大礼堂时,看见的惊鸿一憋;
是和外校来的高中老同学,绕着学校转悠时,骄傲地用手一指的欢喜雀跃:“看,这就是我们的大礼堂!”
是和志同道合的朋友,坐在大礼堂台阶上讨论柏拉图和莎士比亚的汩汩傻气;
是和喜欢过的人,在或晴朗或飘雨的大礼堂前,手牵手做过的那场青春梦;
是每次回古城回老校时,都要带上自己的父母和孩子,去大礼堂看看的仪式感……
是我们不管离开河大多少年,日益发福的肉身和逐渐萎靡的精神中,毅然清爽又挺拔的那部分……
但如今,大礼堂毁了。
毁于5月2日那场不明原因的大火中。
7天前,那场火灾发生后,我看到很多河大人、河南人、懂古建筑的人,以及全国所有有母校和大礼堂的人,都在流泪叹息。
▲大礼堂着火后的现场图
那一刻,我懂得了一个道理:
5月2日深夜的那场大火,其实烧毁了很多人。
很多和河大有深刻链接的人。
很多和大礼堂有心灵感应的人。
很多对古建筑和大文化有研究的人。
很多走向未来又铭记过去的人……
▲大礼堂的老照片
当我明白这个道理,再低头看新闻上被烧毁的大礼堂黑黢黢的照片时,我分明看见了那团废墟之上,游荡着一个又一个灵魂。
一个个因深情祭奠而呜咽游荡的孤独灵魂。
犹记得,不久前在B站那场和罗翔的对话中,余华老师说过这样一段话:
这个社会中美好的东西,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份。
这个社会丑陋的东西,我们每个人也都有一份。
社会中所有的弊病,大家都一份。
是的。
是这样的。
社会中所有的弊病,我们都有一份。
社会中所有的伤痛,我们也都有一份。
梅大高速公路吞噬的48条生命和其背后的苦难,是我们苦难的一部分。
河大大礼堂的烧毁,也烧毁了我们的一部分。
就在刚刚才发生的宁夏铜峡市那场9死2伤的惨烈事故,也撞毁了我们的一部分……
这片土地每天上演的种种悲欢离合,都是我们悲欢离合的一部分。
▲今非昔比的大礼堂
我们的书写和呐喊,不全是为了远方的哭声和近处的疼痛,还有我们自己的构成和重建。
只是,今天,我们要如何重建,才能回到精神的原乡,合掌叩首,击鼓歌唱。